沒有你,活著就是負擔(七)
在垂死的心痛中,我要讓你知道我的遺囑。
我開到你的白色石堡,門衛擋住了我。
填表后,他們給你打電話,然後告訴我,對不起,理查德不在家。
兩輛警車神速到達,火力密集地搜身,連鞋根都卸下來,看是否藏有兇器。
警察押了我幾個小時,在手持電腦上追蹤我的前科。
自從奧克拉荷馬市政府被炸,整個美國成了白色恐怖大本營。
身藏任何兇器都是恐怖嫌疑犯。
幸虧我沒有隨身帶著地下室收藏的手槍,否則我立即就被扭送到大牢里。
沒有想到進這道焊著S的鐵門比進美國國境還壁壘森嚴。
終於放行后,我沿著棕櫚樹,開到蜿蜒的山路上,停在一望無際的橙黃色花海前,我用望遠鏡從車上俯瞰著你的大門。
突然,我看見你的長龍從莊園里開出大門。
你原來在家,拒我於門外。
汽車停下,你把露爾抱出車,你們兩人笑得前仰後合。
攝影師仰下來,搶著露爾系列性感鏡頭。
你躺在草坪上,觀賞著她的連環畫般的挑逗亮相。
你忍不住把她抱在你的膝蓋上,親昵地吻著她的胸脯。
那個無以倫比的時刻,一輛坦克從我的太陽穴上軋了過去。
你把她抱回車裡。
汽車開出我的視線。
棕櫚樹成了黑色。
橙黃色的花海是一片墓地。
我的胸口壓著一口棺材。
我扶著黑檀樹惟恐摔倒,我成了愛情的癱瘓病人。
在你掉頭就走的時候,才知道愛應該小心。
我捧著給你的情書,捧著初戀女人的骨灰,我捧著她登上山頂,在行雲流水中她更加沉重。
我把她疊成紙花,讓她點綴一個個漩渦。
我把她疊成紙鳥,讓她飛進一片片灰燼。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天空拉上了帷幕。
黑夜,一片沙漠,我埋在最深處。
因為你,我再也不能坦然地面對這個世界。
因為你,我再也不能從容地參與人情世故。
既然真情被踐踏,純潔被蹂躪,我把心象黃豆一樣,攥得粉碎。
我把粉碎的心稱在祭壇上,看著這個發霉的種子怎樣收穫。
我捧著初戀的骨灰,撒在我的黑夜的城門上。
深夜回到家,一個人影在黑暗中踱來踱去。
一聲嘆氣讓我聽出是我的父親。
幾個小時前剛剛通過手機,我心情不好,掛了電話。
沒有想到父親連夜從華盛頓飛來。
父親的身影在黑暗中挪動,「我聽出你心情焦躁,放下會議,立即飛來看你」
我胸口發堵,堵的象黑色氣體壓縮在心口。
我濁氣太重,氣流不通,我血管堵塞的不知道我是誰,我必須打通我的氣,不然我就氣絕而死。
我抑鬱地說,「我發射的太空梭眼睜睜在我的頭頂爆炸。
我全部的心血都在裡面。
我被炸得血肉橫飛」
他聲音憂慮,「你這樣,我們怎麼能放心?你媽媽因為你,不能吃,不能睡。
講句實話,我們死都不敢閉上眼睛。
當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你作繭自縛,無望地看著你自取其辱,對殘害自己女兒的人無能為力,我們也在地獄里。
你愛理查德,我們愛你,就是因為愛,我們陷在同一個地獄里」
當初,我總是在自命不凡時,又自暴自棄。
每當我看破紅塵,你們的心臟總是隱隱作痛。
後來,我背井離鄉,就是為了讓你們不要再為我黯然神傷。
他聲音哀慟,「你被理查德璀璨的美貌和身價迷惑,我們被你承擔的痛苦煎熬。
每個人的身上既有天堂之樂,也有地獄之苦。
天堂和地獄的苦樂,完全在自己的內心裡,它的改變不是靠上帝,而是靠自己」
我祈禱,「我需要傳教士」
他說,「我要是真的能象我說的這樣大徹大悟,我也就不痛苦了,我也就不會從三千裡外追你到這裡,和你談怎樣擺脫自己內心的魔杖。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苦,可是最煎熬的是心苦。
即使我有多少智慧,遇上你的心事,我都不能清醒」
我說,「我們在一個魔咒里」
他說,「什麼是魔,魔就是貪,就是嗔,就是痴,愛就是心魔。
貪心使人痴癲,私慾使人中邪,幸福快樂都變成不幸,痛苦是唯一的伴侶,精神折磨就是地獄。
一個再好的人,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都會走向極端,甚至殺人,或者自殺。
如果我們陷入愛恨情仇的深淵裡無法自拔,又怎麼濟世救人,我們不是枉來一生?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是自己的救星。
使自己飛躍出痛苦的第一步就是找回自己真善的心,只有真善才能消除無數災難,達到無我的境界。
一無所求,無欲則剛,無私無畏,無榮無辱,心如天空,魔就失敗了,再也奈何不了你,」
他在黑暗中象一座紀念碑,「愛給人套上枷鎖,博愛給人自由。
只有博愛,才讓靈魂超越**。
從愛到博愛,只是一念之間。
從我到大我,僅僅是面對面的距離。
從悲慘世界,到極樂世界,就在今生輪迴」
我說,「如果人人都有你這種心胸,這個世界就是天堂」
父親說,「你看,天上的東西往上飄,因為聖潔,使人凈化。
地上的東西往下垂,因為渾濁,使人墮落」
只要我們到了語言不能抒發的關頭,只能狂草。
只有狂草,才能打通中樞神經。
只有浩然,才能把氣拔起來。
只有磅礴,才能滌盪濁氣。
父親當即研磨。
落筆以前,不立一格,落筆以後,不留一格。
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而今我謂崑崙,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父親的狂草,運籌乾坤於股掌,舒捲風雲於腕下。
磅礴處見清逸,削瘦處見蒼勁。
柔情處見高遠,豪情處見空靈。
我揮毫狂草,腕力千鈞。
此時此刻只有蕩氣迴腸,才能使我氣血暢通。
攜來百侶重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候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這個時刻,懸筆如一葦渡江,凌萬頃之茫然。
浩浩乎如憑虛御風,不知其所止。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每個字都讓我激動,我的青春本來就應該這樣活著,我怎麼淪落到這個俗世。
這世上,怎麼就再也沒有**?我追蹤他的青春時代的腳印比歷史博物館還細膩。
時代周刊給他一生三個評價,詩人,幻想家,無以倫比的軍事奇才。
無論是詩歌還是書法還是軍事還是歷史還是烏托邦,我們一定是神交。
難怪我的國語老師落葉歸根前送我一幅通天對聯,左聯: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右聯: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橫批:過盡千帆皆不是。
我蓋上紅印,印上我的法號,「天竺居士。
這是我還未出世,我祖父圓寂前留下的法印和禪號。
我祖父不僅留下一枚法印,還留下一輪書法。
我祖父不僅留下一輪書法,還留下一座廟宇。
我祖父不僅留下一座廟宇,還留下一把傲骨。
他讓我父親牢牢記住,惜名節於慎獨,視諛媚如仇讎。
人立於天地間,自當無愧。
若忽忽不知,惰而不覺,何異於草木。
司機為父親打開車門時,父親聚精會神地看著天空,看著山巒起伏的雲海,對我說,「其實,你的戰場,不是跟人斗,而是跟天斗,也許我的話你還聽不懂,可是你可以用一生思考。
你的棋盤上只有你和天,你的一生都在和天決鬥。
你懂嗎?」
父親上了車,搖下車窗,「還是那兩句,會當水擊三千里,自信人生兩百年。
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
父親離開后,我衝進一家酒吧。
我的浩然正氣被一道黑網從夜空向我的頭上撒過來,系在我的脖子上,越系越緊。
我點了一瓶苦酒,我的愛情就是這瓶苦酒,我一杯杯地灌醉自己。
從模糊的鏡子里,我恍惚看見一個女孩看著我微笑。
在頭昏腦脹中,我見到了最美麗的笑容。
我坐到她的桌子上,她告訴我,她是風水師。
她說,「我感覺你的身體里有黑色氣體」
我說,「常走夜路的人,難免會撞上魔鬼。
我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我的渾身冒著鬼氣」
她問,「為什麼用你的青春與魔鬼去交換?」
我說,「用生命去交換」
她笑容燦爛,「人們對自己實際擁有的,並不感謝命運。
對於自己缺少什麼,卻總是埋怨命運。
你看,我每天都活的很充實,因為我知足。
知足的人永遠是富人。
不知足的人永遠是窮人」
她離開時,我突然看見她搖著輪椅車,雙腿截肢。
我跑到隔壁的花店,送給她一把紅玫瑰。
她感動地說,生來從沒有人送過我鮮花。
我寫下她的地址,說,從今以後,每個情人節你都能收到鮮花。
她離去時,中肯地說,我看出你會有一場大難。
請你最好到遙遠的地方躲避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