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劇烈的咳嗽漸漸平息了,岑掌珠的目光開始渙散,口齒卻奇異的清晰起來,顯是進入了彌留之際,喃喃低語道:「娘,我好冷,我想回家。」
「珠兒冷了嗎?那娘把珠兒抱緊一點,你就不冷了。等你好一點,娘就帶珠兒回家,現在下著雨呢,珠兒生著病,不能再淋雨了。」
「娘,那回家之後爹爹還在嗎?珠兒害怕……」
「不怕不怕,家裡只有最疼珠兒的外公、外婆和娘,再沒有其他人了。」
「還有小飛叔叔。」
「是,小飛叔叔也在。」
「娘,天冷了,是不是就要下雪了?」
「是,等下雪了,梅花就要開了……娘會帶你去後山看梅花,還要跟珠兒堆兩個大雪人。一個是娘,一個是珠兒……娘,娘會牽著珠兒,永遠不分開。」
「娘,那你能變回原來的樣子嗎?珠兒想看到原來的娘。」
「珠兒,你這麽說,木喬……木喬姊姊聽到會傷心的。她好不容易才把娘變成這樣,就是……就是想讓娘能多陪珠兒幾年……」
「那娘就別變了吧。可木喬姊姊又到哪兒去了?外公、外婆呢?」
「他們都……都在天上看著你……不過要等到天黑了,星星出來才看得見……」
靜默了一時,岑掌珠怯怯地問:「娘,他們……是不是都死了?」
「沒有!他們沒死,他們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天上……不過他們還是看得見珠兒的,只要珠兒乖……」
「珠兒會乖的。」岑掌珠的眼睛漸漸閉上了,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娘,我好睏,我想睡覺了,你唱歌給我聽……」
下意識的想說「好」時,木喬猛地驚醒過來,「珠兒!珠兒你不要睡,不要睡!」可岑掌珠還是在她的懷中漸漸闔上了純真的雙眼。
「珠兒!」木喬跟發了瘋似的搖她,「珠兒你快醒醒!」
「木喬,你別這樣……」展雲飛滿懷愧疚,哽咽難言,「是我辜負了小姐的託付,是我沒照顧好珠兒,你讓珠兒安心的去吧。」
「珠兒不會去的,她不會走,不會走!」木喬抱著漸漸失去生機的岑掌珠,猛地衝進茫茫雨幕里。
山腳下供著土地公公,慈祥的笑著,注視著面前的每一個世人。
「土地公公,求求禰保佑珠兒,保佑她平安無事吧。她還只是個孩子,她不該遭受這樣的報應!」她聲嘶力竭地道:「我答應禰,只要她能活過來,我一定什麽都不管了。父母之仇我也不報了,家業錢財也全都不要了。我只要珠兒,只要我的珠兒活過來……求求禰,求求禰讓她活過來呀!」
頭重重的磕在那小小一方的青磚地上,很快就見了紅,可木喬好似一點都不知道痛,仍舊一個接一個的磕下去。
見此情狀,霍梓文不知想到了什麽,嘴唇抿得極緊,生硬的扭過頭去。
「木喬……」看著這一幕,展雲飛也不知道該怎麽勸解了,只能一同跪下,伸手抱住她,「珠兒已經去了,你不要再這樣了!」
刺目的閃電驀地照進了樹林,隨即一聲悶雷轟隆滾過,雨更大了。
霍梓文轉過頭來,見到永生難忘的一幕——白色電光里,悲痛欲絕的女孩抱著冰冷的小小屍體,仰望著蒼天,無聲的翕動著唇,似是想質問什麽,卻像被拋上岸的魚,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那種無言的悲痛瀰漫開來,讓人心神俱碎。
凄風冷雨中,她那一抹單薄的身影越發顯得瘦弱得可憐,只有那一雙琉璃色的眼睛倒映著雪白的電光,可怕的耀眼,可沒多久,那抹身影就這麽直挺挺的倒下去了。
雨,一直下,還夾著些冰碴落下,天……更冷了。
夜闌人靜,雨滴檐下。
木喬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霍家。顧不上去看霍夫人阮玉竹的臉色,她不顧暈厥後的難受勁兒,爬起來就往外沖,「珠兒呢?珠兒在哪裡?」
阮玉竹沒有多說什麽,扶她到了後院的空屋。屋子不大,收拾得很是乾凈,當中擺放著一具小小的棺材,映著那一燈如豆,顯得分外凄清。
棺材沒有釘上,就是留著給她看最後一眼,因此一見她進來,展雲飛便將棺蓋推開,他的動作很輕,似是怕驚擾到裡面的女孩。
岑掌珠已經擦洗乾凈,穿著一身雪白的新衣,還抹了些淡淡的脂粉,宛如甜夢正酣,寧馨而靜謐。
木喬看著棺中的岑掌珠,不死心的伸手過去,當接觸到那冰涼、冷硬的臉頰時,她才算是徹底接受這個事實——掌珠死了……那顆她曾經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死了。
視線瞬間模糊,心頭卻似有無窮烈火在燃燒!
木喬覺得自己的心好似給人挖開了一個口子,把那熱呼呼的東西一點一滴地全都流盡,讓她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把棺木闔攏,跪在地上向阮玉竹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木喬沙啞著嗓子,誠心誠意的致謝,「夫人,兩次相助之恩,木喬沒齒難忘。便是今生無望,來世結草銜環,也定會報答霍家這番大恩大德!」
「你快起來,我們幫你,可不是為了要你的報答。」阮玉竹看著她,溫潤的面龐上卻透著一股肅然正色,「木喬,我和老爺沒問過你從前之事,是因為我們相信,一個八歲的小女孩不可能做出什麽傷天害理之事。但是現在,我們卻不得不問上一句,你是否已經決意要離開霍家了呢?」
被看出心事的木喬喉間驀地一梗,眼裡似有灼灼烈火在燒,「夫人,若是有人喪盡天良、恩將仇報,且殺妻滅女、殘害無辜,對於這樣的人是否應該要他血債血償?」
「你可以報官。老爺雖然失勢,但在朝中還是有幾個交好的朋友。以暴制暴,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
「可若是無法報官呢?沒有物證,甚至連可以去狀告的親人都沒有!」
木喬目光里的悲慟,讓阮玉竹有些啞然了。
「若世上真有這樣狼心狗肺之人,一定要將他繩之以法,以正乾坤!你們到底有何冤屈,且說來聽聽,老夫一定為你們作主!」在門旁站了好一會兒的霍老爺霍公亮身著一襲青衫,義憤填膺的走了進來,他身邊跟著的是忙活了一天的霍梓文。
木喬微微搖頭,「霍老爺,您已經幫了我很多了,我不能再連累你們。我……我受了珠兒她娘的救命之恩,不能不管!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讓我自己去解決。」她重生在木喬身上的事畢竟太玄乎,冷靜之後的她這才託辭是為報恩人之仇。
「算我一個!」
展雲飛話音剛落,就聽霍梓文忽地插進話來——
他斜睨著木喬,「你以為現在還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嗎?你已經落籍在我們家了,若是你出了什麽事,我們一家都會受到牽連。」他清冷的聲音像是一記警鐘敲在木喬心上,「你以為你們能做些什麽?去下毒還是暗殺?別犯傻了!你才多大,他才多大?恐怕還沒等你們靠近,就要死在人家手裡了,縱使你們僥倖成功了,平白多賠上兩條性命不說,殺了他也不過是頭點地,他又能有多痛苦?倒不如……」
「阿三!」霍公亮皺眉低喝,打斷兒子的奇談怪論。
「我有說錯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老天爺本就不公,他們想去討公道也是天經地義,我只不過提出一些個人見解而已。您在朝中是有些舊識,但請別忘了那句老話,人走茶涼!還不知道他們得罪的是什麽人,您又怎敢保證一定能管得過來?」
霍公亮被兒子噎得說不出話來,霍梓文瞥了木、展二人一眼,涼涼地道:「真想報仇,也請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別枉自送了兩條性命,還平白連累一堆人!」
他說完此話,抬腳就走,卻給決意復仇的兩人當頭潑了瓢冷水,讓木喬猶豫了起來。
霍梓文沒有說錯,若是自己貿然前去報仇,且不說能否成功,難道真的要為了那種豬狗不如的東西再搭上兩條性命?一點都不值得!
想通後,木喬急急追了上去,「那你說,還有什麽好辦法?」
霍梓文轉過頭來,送了她一句話,「養精蓄銳,徐徐圖之。一個人爬得越高,跌下來才越慘,自己慢慢想去!」
清冷的少年揚長而去,但他的話卻讓木喬沉思起來。
霍公亮和阮玉竹彼此無奈的對視一眼,不管霍梓文的話是否有些偏激,但橫豎是把這兩個人的復仇之念暫時打消了,至於其他,他們也是那句話,徐徐圖之吧。
見此間事了,他們二人相攜離開,僅留木喬和展雲飛在屋子裡。
木喬沉思了許久,似是突然驚醒一般,問展雲飛,「你是怎麽逃脫的?」那一夜,他還帶著岑掌珠,一個十六歲的平凡少年是怎麽在水裡躲過那些如狼似虎的追兵?
聽見這話,展雲飛忽然低了頭,濃眉大眼裡滿是愧疚,「其實我……我懂點武功,我不是有心要騙師父和小姐一家的。是我娘……我娘怕引來江湖仇家,不讓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