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條件
我醒來時,見楊阿婆笑眯眯地看著自己,手裡還拿了串糖葫蘆,也沒想太多,搶過來就吃。楊阿婆轉身道:「看來是沒事了。」
我爺聽言,上前摸了摸我的臉,「唔」一聲,招手喊她出去。
我邊吃邊四處看,見自己躺在楊阿婆卧房的床上,床腳還堆著花花綠綠的紙馬香稞。
我爺掩著門,似乎在跟楊阿婆商量著什麼。楊阿婆有些激動,聲音也高起來:「老哥哥,你這次兵行險招,也是合該這娃兒命硬,給撿回來了。可你這麼做,會不會太……」
我爺慌忙噓了一聲,感嘆道:「我也不知道這麼做對或不對。我老了,有些事看得沒年輕時明白。人不與天斗,不服不行。這兩天我想過了,這事沒那麼簡單。石王八的能耐我最清楚,單憑他弄不出什麼幺蛾子,他背後肯定有主兒。我是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我以為我爺要把我扔去喂狼,登時嚇得在屋裡哭起來。
楊阿婆聽見哭聲,慌忙進屋安慰,聽我說了緣由,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她把我摟進懷裡,沖我爺道:「你老江頭的脾氣,做妹妹的心裡清楚。我自然不會勸你,也勸不動。只不過成娃兒機靈著呢,將來可別讓他瞧出了端倪,恨你一輩子。」
我爺盯著我看了很久,長嘆一聲道:「恨就恨吧,我欠他的。」
轉天清早,我爺二話不說關了房門,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領著我,坐了南下的火車。
打出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雖然身子還有點虛,但止不住興奮勁兒,望著窗外的景緻,嘰嘰喳喳問個不停。我爺被我問得煩了,索性閉目養神。
見我安靜下來,他突然睜眼問道:「娃兒,你老實跟爺說,你那天在山岡子都見著啥了?」
我不知道他問這個有何用意,把那天紙人兒突然掐我,我見著像他的人影要給我帶路,之後又被紙人兒掐,最後醒過來的經過說了一遍。我爺捏著髭鬚沉吟:「這就怪了,照理該回不來才是……」
我聽他說得莫名,問我爺啥意思。我爺想了想,告訴我,石王八對付我的方式和二嘎子不同。二嘎子中的是心作怪,我中的是迷魂法,二者都是魯班術中的法咒。我的魂是在廟裡被紙人兒勾走的。三魂丟了六魄,魂不守舍,很容易被小鬼趁虛而入,製造幻象,伺機奪走肉身。
楊阿婆的法子,是讓我爺帶我去邪氣最盛的死人野口碰碰運氣,興許能在那兒,把我的魂找回來。照楊阿婆的說法,人的精魄被勾走,總要經由陰陽相距最近的入口下陰司。
而死人野口,就是那個最近的入口。
只是這麼做格外兇險。我的魂是被石王八設計,用紙人兒勾走的,並非心甘情願跟著陰差離開,等於是個遊離在外的活人靈魂。我爺和我去死人野口喊魂,一來活人踏入死人禁地,本就危險;二來我當時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如果不能讓靈魂歸舍,那兒那麼多冤魂,要是讓它們發覺,「我」是個從活人身上脫走的靈魂,很可能會被生生撕碎。
我聽得不得要領,問我爺,楊阿婆給他的紙人兒到底有啥用。
我爺嘆息道:「扎紙人的紙馬香稞,原本只作喜俗頌鬼之用,沒有通靈功用。懂道術的人在上面動手腳,這就好比畫龍點了睛,紙人兒活起來,任人唯親,這才真正麻煩。」
先前他從廟牆裡取出紙人兒,這迷魂法的法子就算破了,紙人兒自然也就沒了靈性,所以石王八的紙人兒已經對我構不成威脅。
人喊魂,魂不會第一時間歸舍,總會先託身在最接近陰靈的器物上。
我的魂在外遊盪,急需一個能託身的靈物。紙人兒顯然是第一選擇。
我爺的本意,是想讓我的魂再度回到他可控的紙人兒身上,再設法轉移回本舍。
但這麼做存在風險:他既無法保證其他幽魂不被吸引過來,附身在紙人兒上,從而威脅到我的生命;也沒法百分百確保紙人兒會服帖,甘心做靈魂嫁接的紐帶。
人只會對自身靈魂有輕重變化上的感覺,所以如果是我的魂回來,紙人兒必定發沉;而如果我自身輕飄飄的,有飛升的感覺,很可能已經被紙人兒奪了舍,或者被其他凶靈侵了體。人的唾沫鎖著陽氣,能夠驅邪,所以我爺才會讓我感覺不對時,就往地上吐痰。
我爺之所以奇怪我能蘇醒過來,是因為我當時已經神志不清。
掐我的紙人兒,顯然是被其他陰靈附了體,因為我感覺不到重量;而扮作他引誘我上路的,很可能是索命陰差。雙重險境之下,我居然能夠適時清醒過來,這絕對超出了他的認知。
給他這麼一說,我還挺得意,總覺得自己就像小人書里那些資質極佳的練武奇才。
我問我爺,既然沒事了,他幹嘛還成天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又帶我跑那麼遠的地方,好像在躲什麼人。我爺可能覺得自己說得太多,搖搖頭,沒再回答,只說到時候我就知道了。
一天一夜的火車,我倆輾轉從大城市到小城鎮,又從小城鎮到鄉村,終於在一家賣木製工藝品的店鋪前停下。我爺思慮再三,深吸了口氣,這才拉著我進店。
店裡靜悄悄的。我爺以為沒人,正要開口喊,櫃檯后探出個小小的腦袋,滴溜著一雙很好看的大眼睛,問我們要買啥。我爺見是個年紀與我相仿的丫頭,皺了皺眉,問她師傅在嗎。
小姑娘見他不買東西只找人,面上一寒,甩了句「在這兒等著」,自顧掀簾進了裡屋。
不多時,門帘再度掀開,一個年紀約莫大我一輪的年輕男子在小姑娘的攙扶下,頤指氣使地走出來。他穿了件和我爺差不多的青灰長袍,戴著圓框眼鏡,看起來很清秀。
見到我倆,年輕男子眉頭一鎖,目光轉到我爺身上,沒好氣地道:「是你?什麼風把江爺你吹來了?」
我爺低聲下氣地作禮賠笑:「符老弟快別這麼說。江某在你們面前,就是個上不了檯面的學生。」年輕男子冷哼一聲,也不吩咐小姑娘看茶,自顧擺弄櫃檯上的花梨木雕。
「我這次來,是想拜託老弟,救救我這娃兒。」我爺把我拉上前去,輕輕踢了我腘窩一腳,示意我跪下。我見年輕男子對我爺不敬,心裡老大不痛快,倔強地站著,和小姑娘冷冷地對視。
年輕男子透過鏡片瞄了我一眼,輕嘆一聲道:「你這是惹了多大的麻煩啊?」
他說這話時看著門外,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跟我說還是跟我爺說。
我爺嘆道:「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江某也不會來麻煩你。畢竟咱有言在先。你看——」
「要我救他也行。」年輕男子轉向我爺,似笑非笑地打斷道,「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我爺面露喜色。
「置之死地而後生。想要他活著,」年輕人冷冷地說道,「你就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