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陸風情?

歐陸風情?

解題這個題目取得太大了些,這次的旅行只到了法國和義大利,而且也只是這兩國的幾個城市;但是我希望在未來的年月還能再去歐洲大陸的其他地方。這個題目包羅萬象,我可以繼續往下寫。這是一。其二,自來對「風情」一詞有兩種解釋。一是指襟懷、志趣,如《晉書·袁宏傳》云:「曾為詠史詩,是其風情所寄。」二是指男女相愛的風月情懷,如白居易詩:「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陸放翁詩:「放翁老去風情在,惱得梅花近似人。」皆是也。但我這裡寫的「風情」不屬於上面兩種涵義。中國人有一個好傳統,叫做「入境問俗」,或曰「隨俗」;這裡的風,指的是風俗習慣、風光、風格,或是風度;情,則是指人情、感情、事情,以及情況之類。至於男女相愛之情,我們這回遠航歐陸,同行者除去一位三十多歲少年老成的同志之外,其餘儘是六十到七十歲的人了,而且盡都家有嚴妻,所以沒有發生這種事情。從六月中旬到七月中旬,我們在法國的巴黎和尼斯及義大利的羅馬、米蘭、翡冷翠和威尼斯等地度過了難忘的二十五天,這是一次匆忙、熱烈、緊張而又自由的旅行。為啥要提出近三十年來一聽就會教人有點害怕的「自由」二字呢?因為我們這六個人的小集體,不像我在離開國境之前預料的有那麼多的紀律約束,而是每個人都具有相對的自由;這也有些接近於我們的東道主法國朋友的習慣。譬如在出國前就安排好的一些參觀和集會項目中,著名的世界藝術寶庫的所在:那些宏偉壯麗的宮殿和巍峨莊嚴的教堂——尤其是羅馬的教堂不計其數,儘管它有多少人世罕見的繪畫、雕刻等奇珍異寶,都沒有喚起我特別親密的感情。而我盡可以不依照事先安排的參觀遊覽,甚或集會的日程,而是去我自己願意去的地方……譬如巴黎是著名的世界花都,是花花世界的代表和總匯。她名副其實地是一個色彩繽紛的城市,像一個丰姿絕代的美麗仙女一樣具有迷人的魅力。歷來就不知有多少生花妙筆描繪過她,不僅是西方作家,也包括很多中國作家;塞納河上的清波畫舫,香舍里榭大街的輝煌燈火,大朵的玫瑰花猶如剛剛被水洗過那樣鮮艷嬌媚;波羅涅森林橫貫市區又給這個花團錦簇的城市繫上一道蔥綠的腰帶,不愧是西方文明的一顆璀璨明珠。對這些城市自然風景的優美和偉大建築的富麗堂皇,前人寫得很多,用不著我再來寫什麼了。那麼我還有什麼好寫的?離開這些可愛的地方將近半個月了,留在記憶里最深的印象還有些什麼呢?那就是人,就是這些男女老少的法國人,法國的中國人、巴黎人、尼斯人,義大利的羅馬人、威尼斯人……他們都是有風格、有風度的。一、我愛中國在一萬尺以上的高空里飛行了十五個小時以後,從北京到了巴黎。法國朋友和中國大使館的同志們已經在戴高樂機場等著我們了。在歡迎的朋友們當中,有的是相識的,更多的是不相識的,在不相識的朋友當中,最年輕的是一個法國的男青年。當我們的行李,那七隻有相當重量的皮箱從傳送帶送出之後,他是最忙碌的照管運送行李的一個,一直到結束了長時間的歡迎晚宴,在深夜十二點半——由於北京和巴黎時差六小時,這時已是北京的第二天凌晨六時半了——抵達我們的住處時,這個年輕人依舊是精力充沛地一手拎一個衣箱送到我們各自住房的門口。這個年輕的法國青年是誰呢?他還能說一口相當流利的北京話。直到他在我屋裡停下之後,我請他在我的記事本上寫上他的名字,他用法文寫著:「羅瑞·德羅貝」以及他的住址;然後又寫上他的中國名字戴宏瑞和另外八個中國字:「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啊!這是我們中國的學生!顯然他在寫這八個字時流露著一種愉快的自豪感。他告訴我,在中央戲劇學院學習的專業是研究「宋元南戲」,他將繼續在巴黎大學寫這個專題的博士論文。談到宋元戲文中幾個現存的代表作品《小孫屠》、《張協狀元》、《宦門子弟錯立身》……熟練得如數家珍一般。但是他又說:「可惜你們留在巴黎的時間我不能再陪伴你們了。從明天起我要去工作……」他接著解釋一下這個「工作」的性質:「這不是什麼學術性的工作,是體力勞動,去做工;為了在這個暑假期間,掙得下學期讀書的用費。開學以後我還是半工半讀,在大學讀中文系,同時教中文。」他再一次和我緊緊握手,表示不能陪我的歉意,我非常感動,感謝他對中國客人的深情。他說:「我喜歡中國,我才到中國去學習;我愛中國,愛中國人。我還要去中國。」我站在房門口,看他的背影從長廊的轉角隱去。在那以後,我在和許多法國朋友的接觸中體會到和戴同樣的愛中國的感情。此外,我還了解到法國青年在大學就讀期間大都是利用假期或其他業餘時間,用各種各樣的勞動來掙得學習和生活的用費學完自己的課程的。他們不習慣接受父母和家庭的供給,而以這種接濟為可恥,這是西方世界的習慣。我想,這是資本主義制度比封建主義制度進步的地方。二、「不吃苦怎麼行?」大學中文教師、中年的華裔婦女白以她對祖國的無限熱情接待我們。白和丈夫已經多年分居了,她帶著十歲的兒子旭旺住在巴黎。她是我們這次赴法參加學術會議的組織者之一,是一個殷勤的、周到的、特別具有女性的細心的東道主,但是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她對祖國的深情。她生在印尼,七歲到馬來亞,十三歲到澳大利亞,十六歲又回到馬來亞,十八歲去香港,二十三歲到義大利學音樂,二十六歲到法國教書為業直到現在,在法國已經住了十三年,如今是法國籍,但其間曾多次去美國。這樣詳盡地寫她的所到之處與學習情況,為的說明她青年時期的生活是動蕩的,這樣養成她具有很強的生活能力,敏捷、果斷、反應快、辦法多,能夠很輕鬆愉快地處理和解決問題。我們同行的六個人都承認得到過她熱情的幫助。出生在國外的華僑,白是這樣地熱愛自己的祖國。十歲的旭旺也能說很好的中國話,是媽媽教的。「旭旺」是一個中國名字,它的涵義是清楚的,是指孩子像旭日初升那樣的旺盛;當我問她,孩子的法國名字叫做什麼的時候,她回答我說:「只有中文名字,沒有法文名字。」她接著說,孩子正在讀小學,小學的老師對孩子的名字有意見,質問她為什麼不起個法文名字,而是用這兩個又難記又難念的中國字?祖籍中國的媽媽對老師反駁說:「任何一個名字第一次見到時都是生疏的,你多念幾回也就熟悉了。」另一個類似的表現是,在一次宴會和一次晚會上,十歲的旭旺穿的是一身嶄新的裁製得十分合體的、只有中國人才穿的中山裝。在巴黎,恐怕也只有旭旺一個孩子是穿中山裝的。白對我講起,她去年曾來過中國,有兩個二十多歲的親戚的孩子嚮往西方的生活方式,在她的幫助下,經過了一些交涉和努力來到法國。年輕的中國人到法國來工作,來謀生還是可能的,但是須要學習謀生的本領。首先要把法文突擊學好。第一重要的是要刻苦,學習要刻苦,工作也要刻苦。但可惜的是這兩個年輕人卻就是不肯刻苦學習,生活十分懶散,以致引起寄居處主人的不滿;在法國難以生活下去,回中國既有困難也不甘心……白舉了自己為生活而奮鬥的例子。她也曾在美國求師學唱,曾在著名的電影明星英格麗·褒曼家裡為她做一些家務,以此來解決吃住的問題;又曾經為了掙得一百美元的報酬,在十二月的嚴寒天氣充當臨時演員,去拍攝一個投水自殺的鏡頭。她不會游泳,這樣表演得更會逼真些;當然,馬上會有人把她救起來。可是十二月天氣跳進河裡要吃多大苦呀!由於一百美元卻夠學唱幾個小時的學費,再苦也值得一干。她為上述兩個中國青年感覺惋惜和為難,她說:「在法國,在哪裡都是生活不易,不吃苦怎麼行?」白的父親已經去世,在印尼留下了一筆遺產和橡膠園,在印尼也還有她的眾多的兄弟姐妹們,也來信叫她回去。她在巴黎可以生活,她對父親的遺產沒有興趣,不願回去。她說,按照法國的法律規定,十二歲以下的孩子應該隨時得到父母的照看;否則如果有人告發,做父母的會受到法律處分。而她,一個在大學任教、獨立生活的母親,白天忙於學校的工作以及社會活動,如何能夠照看孩子呀?當然,聰明、早熟的旭旺完全具有照顧自己生活的能力,但是卻還得依靠友好的鄰居們的愛護和關照;而假如有任何一位鄰居據此而告發這個母親的話,白說:「那我是會吃官司的。」她還告訴我,旭旺對媽媽說,在他長大到十六歲時,他便要搬出現在住的地方,離開媽媽,獨立生活。三、「葉落歸根」應法國教授班的邀請,參加他的家庭晚宴,熱情的主人邀來了十多位客人,有劇作家、電影導演、高年的哲學家,還有年輕的、就要去中國利用暑假兩個月時間攻讀中文的幾位法國女學生。主人事先告訴我,客人中還有一位中國畫家司徒,以及他的老師——一位中年的法國畫家。司徒來得比較遲,差不多是客人當中最後來的一個,同來的還有一位年輕的法國女士,是司徒的夫人。在座只有我們兩個中國人,司徒坐到我的身邊。他說:「看到剛從祖國來的人,我感到激動。我不願意離開我的國家,可是我終於離開了,來到這麼遙遠的地方……「我是被迫離開祖國的,當時我沒有別的路可走,而且這麼做是冒著生命危險的;這你也許知道,我就不詳細說了……」其實我並不知道,在那個「史無前例」的開頭的血肉橫飛的日子裡,我是被關起來的,不太知道外面的事情。這個年輕人——他總也在三十歲以上了——說到這裡就顯得情緒低沉,關於他當時如何逃亡,如何越境都沒有說下去,也許他本來是想對我說說的。他說:「日子不好過,但是都過來了;到處都是困難,但是到處也都有好心人。我的老師就對我很好,他願意教我,幫助我。我已經多次開過畫展,我的畫已經進入巴黎的博物館,像我這樣年紀和類似經歷的中國畫家還不止我一個。「我展覽給法國人看的第一張畫是:秋天裡的一棵大樹,樹葉在秋風裡飄落,落在地上。我的意思你理解,但是法國人不理解……」我說:「是葉落歸根。」他說:「就是葉落歸根。我不能永遠在異鄉漂泊。但是我能回去嗎?我能被允許回去嗎?人們不會說我是個叛逃者嗎?」我說:「當然能夠回來,也應當回來。為什麼不被允許呢?」我這樣回答未經思索。但是我馬上想到:我不懂政策、我不知道我們的官方怎樣看待這種現實,我馬上聯想到著名的音樂家傅聰,被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嚇壞了,離開了他的祖國。但是他熱愛自己的國家,連父親在十年浩劫中被殘酷迫害致死,在外國記者訪問時也沒有發過一句怨言,而是千方百計想回到他的祖國。但在終於這樣回到祖國時,不是還有人攻擊接待他的人說是:「居然接待一個叛徒回來嗎?」把自家的親人、好人、有用的人趕盡殺絕,發展到十年浩劫的時代可謂登峰造極之至了。查遍古往今來人類的歷史也沒有一個敢於這麼乾的!如今海外飄零的遊子想要回到他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生身故國,正說明這個祖國又逐漸恢復了昔日的聲容,恢復了吸引孤雁歸來的魅力。這是何等令人可喜、使人振奮的景象。但是偏偏還有這樣刻薄寡恩、皂白不分的鐵石心腸……因此,我該怎樣回答司徒提出的問題呢?我該如何正視司徒、這個流亡國外的青年畫家殷殷期待的目光呢?吃過晚飯,當我掏出衣袋裡的手帕擦手的時候,司徒忽然看見了什麼,眼睛閃出異樣的光彩,一下撲下身去,從我的坐椅下拾起一樣東西,緊緊捏在手裡。他拾起了什麼呢?原來是從我衣袋裡落在地上的一枚中國輔幣。司徒激動地盯住看,口裡說:「中國的!十多年沒有看到了!可以給我嗎?」我說:「當然可以。」我看見他的眼睛里漾出了淚花。司徒告訴我,他生活得很好。這我能理解,從他的美麗溫柔的夫人的幸福快樂的神色中就感受到了。他告訴我,他的工作就是畫畫,每天一早走出家門去畫街頭、大自然的形形色色,在外面吃簡單的午飯……工作是很辛勤的,題材盡有,畫它不完;但是由於身在異國,總覺得有勁使不上,無能為力。宴會結束時,是司徒送我回到住處的;由他的夫人開車,夫人總是甜甜地笑,沒有多話,這種性格倒像我們中國人家的媳婦。司徒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對我說:「我們的車可以為你服務,需要的話打個電話給我,我們就來接你。」我向年輕的夫婦告別,祝他倆幸福。我希望司徒能偕同他的法國妻子一起回來。四、漢?學?家女兒雙雙問我:「你們到法國去幹什麼?」我回答說:「巴黎舉行了一個會議,討論的題目是: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文學。」女兒說:「真逗。」想一想之後,我也覺得「真逗」。「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文學」,不是我們中國人自己也從來沒有開過一次哪怕是很小的會來討論過嗎?在出國之前,由於需要寫一篇關於抗戰戲劇的論文並作一次發言,我曾找過一位戲劇藝術研究機構的負責同志,希望從這裡得到一些有關的資料,但是我得到的答覆是:「沒有。」咱們中國人連自己的事都不管,相形之下,法國人多會沒事找事干!但是,顯然我太孤陋。熱心於中國學問的人遠遠不止是法國人;參加這個討論會的人遍及世界上的各個角落,英國人、美國人、加拿大人、德國人、荷蘭人、巴西人……當然也有些外籍華人,以及香港同胞,這些人都是「漢學家」。主持這次會議的巴黎第三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於儒伯教授曾在中國讀過北京大學,他對中國文學藝術的喜愛達到了著迷的程度。他的中國話說得不流暢,但遣詞用字十分準確,說話之前常要停頓一陣,像是在尋找一個比較合適的語句,因此話說得比較慢;可是後來我發現,在他說自己本國的法語時也有同樣的習慣,那就不是中文程度的問題了。他的名字按照法語拼音應當是儒爾曼,於儒伯是他取的中國名字,還有一個別號叫如柏,則完全是中國化了。在開會前,為了更多地了解我們參加會議的幾位中國作家的情況,他爭分奪秒地隨時搜集材料。我坐在他的汽車裡,他開車,在巴黎街上的汽車長陣里疾駛;在方向盤前面的小橫格子上放著一疊紙和筆,在遇見十字路口的紅燈,需要停下來的短暫時刻,他搶著把剛才問過的話記錄下來。他的心看來完全放在詢問和了解上了,同時還大開快車,坐在他的車上教人提心弔膽,覺得隨時有撞車闖禍的可能。完全禿了頂的於教授還會唱兩段京劇,一段是《捉放曹》,另一段是《四郎探母》。有一次,我們幾個人為了搶時間,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趕路時,他抬腿做了一個京劇武生的身段,喊道:「巴圖魯!追!」最近我才聽說,儒爾曼之所以最終成為一名中國文學專家,起因於在40年代聽了留法的中國歌唱家周小燕女士唱的幾首中國民歌,他完全被美麗的中國音樂迷住了,於是開始專攻中文。在巴黎見到的法國漢學家所從事的專題研究都是些什麼呢?看看下面的題目是很有意思的:戴麗芬·波德立夫人在翻譯柳宗元的詩,她和我商量「NC45A乃一聲山水綠」怎樣翻譯更能傳神,她不久前翻譯出書的是《西遊記》第一部。巴黎第七大學吳德明教授研究的是漢朝的司馬相如賦。年輕的來仙客先生熟悉中國的曲藝和相聲。他對中國的了解到了這樣的程度:當聽到詩人艾青說:「我離巴黎已經五十年……」時,他立即糾正說:「應當是四十八年,你是1932年離開巴黎的。」最近法國翻譯出版了中國的兩本古書《鹽鐵論》和《商君書》。巴蒂先生是研究老舍的專家。而於儒伯先生是研究魯迅的專家,他對中國歷史知識的豐富了解以及對中國民間俚語的熟悉和運用,都是使人為之動容的。各國漢學家在這次討論會上的講題涉及到的中國當代作家有:老舍、郁達夫、茅盾、蕭軍、丁玲、趙樹理、巴金、張天翼、艾蕪、沙汀、端木蕻良、胡風、路翎、戴望舒、卞之琳、梁實秋、馬烽等,談得最多的是艾青。再說一位義大利的女漢學家安娜吧。由於她經常在報紙雜誌上發表評論和翻譯魯迅的文章,所以被義大利作家協會邀請來接待這一批中國客人。她把我們從羅馬飛機場接往旅館的途中和我同車,她講著不純熟的中國話,隨時還在翻查一本中文字典,抱歉地說她只能看中國書而不善於說中國話。她忽然說道:「……梁啟超寫過一個關於義大利的劇本……」一下子把我問住了!我這個專業的「中國劇作家」,怎麼從來也不知道梁啟超寫過劇本?啊?還是個關於義大利的劇本!我只記得,小時候讀過梁啟超的翻譯小說《佳人奇遇》和《十五小豪傑》,除此之外便不清楚梁還寫過什麼文學作品了。這真丟人,虧你還是個代表中國的什麼劇作家呢!留在義大利期間,我一直為此耿耿於懷,七月份回到北京,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給我們的近代史專家黎澍同志,請他代我查一下樑啟超有沒有寫過一個關於羅馬的劇本。果然是位名不虛傳的專家,黎澍不假思索,對答如流,說:「有的,書名《新羅馬傳奇》,是一本沒有完成的戲曲劇作。」第二天就派了黎家女公子,一位嬌小美麗的姑娘給我送來了兩本梁任公先生的《飲冰室文集》。作為一個中國人,值得自豪的是,世界上有這麼多可愛的朋友熱愛著我們偉大的中國。他們愛的是什麼呢?是我們悠久的、豐富的、美麗的、具有無窮魅力的、在人類歷史上永遠煥發奇光異彩、具有高度文明的從古迄今的文學藝術的珍寶吧?他們對我們過去不久一段長時期的胡作非為、肆意的破壞和毀滅自家的文化財富,談起來甚至比我們自己還要傷心和氣憤!而我們,現代的中國人應當付出多麼巨大的努力醫治創傷,光復故物,創建新猷,才能無愧於我們多才多藝的前輩古人呢?!五、從「喇叭褲」說起依我看,人免不了有偏見,我也有偏見。譬如說,近年來從香港以至國外傳來、流行一時的肥腿喇叭褲,我橫看豎看都看不慣。和兒子、女兒爭辯過不止一次,他們說好看,我就是覺得不好看。雖然不是我穿的,我管不著,但是我能看見呀!看見就難受,所以沒法不說說這個喇叭褲。其實喇叭褲腿並不新鮮。我記得在30年代初期,時髦的年輕人很興過一陣;那時候只限於男人,因為女人不穿長褲子,主要是穿旗袍或裙子。男人的西裝褲腿也很肥,但不若今日之甚。再如皮鞋,也時興過方頭的,還有尖頭的、圓頭的;和褲腿一樣,反正是不肥即瘦,十年河東轉河西,然後再轉河東……最後總是不太肥也不太瘦的中庸之道能比較維持長久。和我爭得比較厲害的是女兒,但她始終沒有說服我。六月份我去巴黎,到了這個世界花都、時髦的服裝總匯;我十分高興地發現,穿肥腿喇叭褲的人雖然還有,但卻不多了。男男女女,大多數又恢復了瘦褲腿。在路上看見的一個穿著最肥大的喇叭褲的男人是飛機中途停靠在伊朗德黑蘭機場的時候,顯然這是一個伊朗人。看來這個喇叭褲的**已經過去了。為什麼這麼迅速地過去我不清楚,但是我想,除去不好看之外,恐怕也不方便,踢里吐嚕的。譬如,我聽到一個法國朋友說,有一位年輕女士上電梯的時候,肥大的褲腳掛在活動電梯的台階上了,結果是人上去了,褲子卻被電梯拉了下來,從而引起一場轟動。當然,喇叭褲在法國決不會是因此而減少的,但是至少這種褲子有其不方便的礙事之處。所以,我很高興地在巴黎寫信告訴女兒:喇叭褲在法國不時興了。因此,我也想談談關於出國的服裝問題,我比較熟悉的40年代歐洲人的規矩,有些場合對服裝的規定是十分嚴格的;有些大飯店,不打領帶就不能進去;有些晚會或宴會還非穿禮服不可。但是今天的巴黎,以及羅馬等地,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第一次在巴黎參加正式的邀請活動,我穿了最正規的服裝,為的是做一次試探。我馬上發現,主人裡面就有不打領帶、散著領口的。有一次一位市長和我們會見,市長本人就沒打領帶。我觀察了一下法國人穿什麼皮鞋,結果有半數以上的男人穿的都是不用系鞋帶的大舌頭的便鞋。因此,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就大部分都穿著儘可能隨便的最舒服的服裝。就「量體裁衣」的原則而言,西裝確比中裝合理合適,但是西裝上的那條領帶卻實在是個無用的累贅。西方人遠比中國人會講舒適享受,就是不明白他們保留這根沒有用處只添麻煩而又限制脖子自由的領帶是什麼道理?同行的詩人艾青和小說家馬烽都具有一種我們看來很可愛的泥土氣息。他們兩位比我嚴肅得多,穿的不是完整的西裝就是中山裝;只有一樣,他們都愛穿一雙中國布鞋,這樣就在巴黎社交場中顯得十分突出了。另外一點,就是每次吃飯時,幾乎都要把身上弄上油跡;尤其是艾青,發現身上搞上了油跡時,總是立即拉起自己的衣袖去擦胸前的油,簡直就是屬於兒童動作了。飯館和食堂的男女服務員常常是熱情地拿出一種粉末狀的去油劑噴注在油跡上,待到用餐完畢,把粉末撣掉,油跡也就消失了。這也是出國不方便的地方,咱們在國內穿舊衣服、臟衣服,弄上點油沒人注意,但在國外連衣服髒了點也覺十分顯眼。艾青告訴我,在羅馬時他對安娜說:「我穿的太隨便了。」安娜說:「吳祖光比你還厲害!」我真沒想到我落了這麼個評價,而我身上一點油也沒沾上過。說到飯館就得講講巴黎的吃。法國在西方世界是最講究吃的國家之一,平心而論,比起咱們中國可差得遠。譬如馬烽同志十分想吃一次蝸牛,這對我們來說,聞蝸牛之名久矣,實在都很嚮往!後來終於赴了一次以蝸牛為主菜的宴會,盛菜的器皿是為蝸牛精心設計的,很講究,也很引人食慾;但是實在比不上我們的菜的味道。蝸牛和我們的螺螄相近,最難制服的是它太硬,咬不動……但是這家名叫克羅塞黎·德·麗拉的飯店卻是大名鼎鼎,非同小可!它是許多大人物來就餐過的一家著名的飯店,這些知名的顧客有羅曼·羅蘭、畢加索、海明威,以至列寧……餐廳布置得富麗而溫暖,庭院里花木扶疏,富於情趣。時當巴黎的櫻桃季節,琴師演奏著櫻桃季的樂曲……呵!值得留戀的還有巴黎的櫻桃,一顆顆碩大的深紅色透明的櫻桃;不僅僅是這麼紅、這麼大,而且是蜜也似的甜。我吃過的中國的櫻桃可是怎麼也比不上它。最後,應當提到的是在法國餐館里看到的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變化。以前外國餐館或咖啡館管服務員呼為英語的「波艾」(30年代的中文譯為「僕歐」)和法語的「嘎爾松」,其原意都是孩子;這裡就成為僕役的意思了,這在今天的英漢和法漢的字典里還都可以查到。但是今天的法國餐館及旅館、咖啡店則都已改稱服務員男為先生,女為小姐或夫人了。對勞動人民的尊重,在資本主義國家也和以前的年代不同了,我想,別的歐洲國家大概也不會兩樣,這是非常叫人高興的現象。六、裸?體?畫在法國,或是義大利的任何城市,隨時讓我想起我們的新首都機場。為什麼會引起這個似乎很不相干的聯想呢?因為這個機場有許多新的壁畫,尤其是有一幅叫做《潑水節》的壁畫中有幾個**女像。在這幅有眾多人像的大型壁畫中,**女像所佔比例甚小,好像只有兩個,一個還是側面。但是僅此兩像已經震動世界。不僅報紙雜誌上刊登照片和議論的文字,也聽到人們口頭上的議論。認為這是一朵中國美術的報春花,意味著人類生活中最美麗最富於變化的人體美將在中國的繪畫、雕塑等造型藝術中恢復和重新佔據它應有的位置了。我曾經應邀參加過首都機場的揭幕式,曾經為這些美妙的壁畫而高興過。難以想象的是,不久就聽到這兩個**人像引起了風波,遭遇到反對,這真使人難以置信。但是就在四月份去機場迎接一位遠方來客時,親眼看到在機場二樓客廳里,《潑水節》壁畫兩個裸女的部分遮上了一幅白色的幕布。而且看見有些外賓一個個走過去揭開幕布看一看,然後笑著走開。這樣,聽到的傳說就不是謠言了,這真使人有點啼笑皆非。呵!這叫我說什麼好?無論在巴黎、羅馬或是其他地方,人們都會看到不知有多少**人像,男、女、老、少,繪畫、雕塑、攝影,簡直是無所不在;當然也有一些遮掩的**,但更多的是一絲不掛的**。西方文明自來把最健美的人體用作他們理想中最崇高神聖的英雄兒女以及上天宇宙各界尊神的形象,這裡表現的是男性的強健和女性的溫柔,給人的感覺都是美。大街上十字路的當中,道路旁邊,大建築的四周,屋檐下,長廊里,廣場上……你隨時隨地都會看到**的雕塑,站著的、坐著的、躺著的、角斗著的、鬧著玩的,喜、怒、哀、樂,什麼樣的都有。充滿著封建色彩的教堂里,王宮、博物館里,**像更多,數也數不清。顯然,在世界美術之林里,**造型佔有至為重要的地位。人體的線條之美,不是其他自然界的事物所能比擬和代替的,西洋畫派以人體素描為練基本功的主要課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中國畫派走的是另一條路子,我想這可能與周公制禮、孔老夫子的封建儒教以及宋代理學的影響有關,他們都不許人家把衣服脫下來。雖然這裡面有一個三國時代的儒生禰衡曾經裸衣露出父母給予的「清白之軀」大罵曹操以及又一個晉朝的阮籍赤身露體以天地為衣,從而名垂千古。但是,誰都會覺得,人體是美麗的,習慣也是會改變的。近百年的中國歷史,自從海運大開,封建的中國進入世界大家庭之後,想閉關自守也不可能了。除去封建法西斯的「四人幫」曾以野蠻手段禁止和打殺一切美好事物的十年浩劫外,中國也在逐漸發生變化。《潑水節》壁畫上兩個並非寫實、而是帶有濃厚裝飾性的**少女的畫像本來算得了什麼大事,竟會引起這樣騰笑外邦的偌大風波。但卻居然實有其事!我想,遠處南疆的同胞、勞動人民群眾,正在從事艱巨而宏偉的四化建設,誰會分心到這一幅小壁畫?而且,到過南方的人都會知道和見到袒露身體乃屬生活常見之事,所以發生這樣的當代奇談,恐怕還是出於少數、個別人的偏見吧?偏見總是有的,即使在美術王國的義大利亦所難免。著名的梵蒂岡西斯廷大廳,整個宏大的殿堂中全是偉大的米凱朗琪羅的畫,那個巨幅的名著《最後的審判》中的人物本來是全**的;但是後來有一代教皇下了一道命令,派畫工把所有人物的下體部分地區都給遮蔽起來了。教皇的權力可謂大矣!但是好像也只有這麼一位教皇幹了這麼一樁愚蠢的事情,在至今諷笑著講這件事情的義大利人的口氣里,對這一宗教昏君猶有餘忿未消。今天仍舊活著的老一輩人,可能還記得在我國20年代的上海,有一位身任浙、閩、蘇、皖、贛五省聯軍總司令、威名赫赫的軍閥孫傳芳,為了當時上海的一所美術學校有畫**——模特兒的一門課程,認為是大悖倫常、傷風敗俗的非禮妄行,因而勃然大怒下令禁止;與這個學校當時還十分年輕的校長劉海粟引起一場論戰。留學法國的劉先生不為強大的對手所屈,據理力爭,在輿論的支持之下,終於取得這一場鬥爭的勝利。歷來持反對意見的人所持的理由是防止色情和保衛風化,他們本身不是沒有見過**,也並不缺少色情,但他們只習慣於關在屋子裡的個人欣賞**的活動。在光天化日之下,千千萬萬人們經過的地方,**裸的人體畫和雕塑藝術所煥發出來的原始的、健康的、美麗聖潔的光輝也許是他們難以理解的。正是出於他們習慣了的這種心理狀態,才把藝術和色情總是攪在一起,糾纏不清。提倡,或是糾正一種社會風氣,關鍵仍在於領導。首都機場對於**壁畫發生爭議后的處理,採取了一種也管也不管的方式;說他是抹稀泥也好,耍滑頭也好;總之,具有一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中國式的幽默感。對於這樣的問題,只是一個美學上的認識問題,一種觀念上的問題,而認識和觀念都是會改變的。**畫的能否在我們中國存在本來不成其為問題,之所以居然成為問題,那隻能是一時的而不是偶然的情況。一度在首都機場大客廳里《潑水節》壁畫的裸女部分張掛的那一幅白色幕布,體現了一種現實主義的領導藝術,體現了實事求是的精神,因為這不是什麼原則問題。你不願意看她,從白色幕前走過去也就是了;你想看看她,拉起幕布一角就看見了;由於幕布不是鎖著的門或抽屜、櫥、櫃,它只不過是一塊可以隨手拉開或放下的幕布而已。我為這塊幕布的聰明、機智的設計者喝彩。他明確地告訴人們,在向現代化進軍的新中國,不要再重演那些中世紀的笑話了。七、巴黎華僑的一次集會我們到巴黎沒有感到太生疏,這有兩個原因,一是會說中國話的法國人多,二是華僑多。和華僑的接觸中,他們對祖國的熱愛深深地使我們受到感動也受到教育,有許多年輕人是幾代生活在國外的,但是他們說中國話,關心祖國,對祖國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先天的民族感情,更為難得的是他們是如此地了解祖國。巴黎有一個華僑俱樂部,六月下旬的一個午後,邀請我們去參加座談會。在一間樸素的長形的房間里,一邊擺設了一張長桌、鋪了白桌布,擺著點心、水果和冷飲,四面圍坐包括我們六個人共約二十人左右;另一邊則擺了幾排長椅,坐滿了約三四十個人,大都是青年人。座談會主要是由華僑提問,由我們祖國來人答覆,所提的問題也是現代中國人關心的問題,我們同去的六個人分別作了解答。分配給我解答的有下面的問題。有資格有影響的一位錢先生用激動的口氣提出他所至為關心的問題,他說的大意是:生活在海外的中國人無時不在關心祖國的命運,盼望祖國健康成長,興旺、強盛;看到禍國殃民的「四人幫」的覆滅,看到四個現代化的光輝前景,感到無比的振奮。但是看到報紙上發表的一些暴露黑暗面的文章和文藝作品,卻又使人感到震驚,感到非常泄氣,非常失望,非常難過。他舉了兩個具體的例子,即是一篇報告文學《人妖之間》,一個話劇劇本《假如我是真的》。他說,讀了這樣的作品,真是叫人痛心,我們的政治制度,我們的新社會,存在著這麼黑暗、這麼骯髒的東西,這真不能想象,家醜外揚,使海外旅人失望太甚,感到非常丟臉;尤其是發生在祖國掃盡陰霾、撥亂反正,前途無比光明的時候。他要我們回國時轉達他的意見,提請宣傳部門注意這個問題;注意對世界輿論的影響,今後最好再不要發表類似這樣的作品。沒有等到祖國來人的答覆,年輕人便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紛紛發表反對錢先生的意見了。大概有兩三個人提出了他們不同的意見,大意是,全國解放后的很長一段時期里,祖國的報紙雜誌習慣於一種報喜不報憂,粉飾太平的作風;給人以平安無事,一切都好的假相;而實際上壞人壞事,不合理的、黑暗的現象是隨時隨地都存在著的。只說優點,不提缺點;說大話、說假話相襲成風,破壞了實事求是的優良傳統;導致了黑白不分、是非顛倒。發展到後來的「四人幫」猖狂肆虐的十年浩劫,使國家遭受了史無前例的破壞,瀕臨全面崩潰的局面。「四人幫」被粉碎之後,新的國家領導制止了長期以來這種虛假宣傳的作風;提出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原則,恢復了實事求是的作風。對社會上存在的黑暗、骯髒、不合理的現象如實地揭露出來,公諸社會;不再像過去那樣弄虛作假,諱疾忌醫;這正說明今天的領導是公正的、英明的,是敢於正視缺點的,是有決心有力量改造這個存在嚴重缺欠的社會的。這有什麼不好呢?多少年來,我們的國家吃了說假話、大話、空話的虧,如今恢復了說真話、實話的傳統,使我們對中國的興旺產生了無窮的信心和希望。熱情的年輕人爭著發言。他們和年長的錢先生同樣的激動,但他們代表著兩種不同的觀點。這其實已經用不著我再作什麼答覆了。我為遠在歐洲的海外異鄉看到這麼多生氣勃勃的、非常了解祖國的、和祖國人民跳著同一脈搏、抱著同一願望、同樣渴盼著祖國迅速醫治創傷,成長壯大的年輕華裔僑胞而感到無比的高興、快樂和幸福。對錢先生我也表示了我的感謝之情,他所提出的一些意見和想法也說明了他對祖國的熱愛,發現他一心嚮往的祖國還居然有這樣的黑暗和不平,老人覺得傷心。但是正由於我們今天敢於揭露它、批判它,我們最終就能消滅它。它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封建**制度的陰靈、餘孽,必將被人民打倒!後來錢先生又提了一個意見。他說,在我們的報紙上很寶貴的篇幅里,有一種現象是他不能理解的。就是每逢年節及重大假日或喜慶喪葬的典禮上,報紙經常要發表長串的出席人的名單。他問,這有什麼必要?世界上任何一國的報紙上也沒有這樣的做法。他認為純屬浪費。他也許未能理解這麼做的必要,但這終究也是一條意見。在這次集會上,旅法僑胞發給我們的幾本《歐洲通訊》,是從1972年2月創始的一份每月一期的刊物,由「歐洲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主編,聯絡地址設在西德。封面上首先刊登的「本刊宗旨」是:(一)關心祖國;(二)聯絡僑胞;(三)促進中國和平統一。我仔細地閱讀了得到的五份《歐洲通訊》,從中深深地感到旅歐的中國親人對祖國的熱愛和密切關心祖國興旺強大的熱烈心情。八、京劇出國早在兩年前相識的加拿大朋友漢學家何榛和他的中國朝鮮族血統的妻子崔淑英一起參加了這個四天的會議。會後的一個晚上他們兩夫妻邀我到他們巴黎的臨時家庭里去晚餐。客人除我之外,還有一對東德夫婦和美國夫婦。何榛平常恂恂如也,沉默寡言,似乎他的話都被口齒伶俐的妻子崔淑英女士說掉了,在討論會上的發言也是由崔擔任的。但在那晚的宴會上,何榛一反常態,不僅口若懸河,而且手舞足蹈;後來索性離開座位,一個人連說帶做,一人扮演兩個角色,演了半出京劇,把滿桌客人和他的妻子都樂壞了。今年早些時候,何榛夫婦在家鄉的多倫多看了中國京劇院的出國演出,對中國的京劇大為欣賞;尤其是喜歡那一出小生、小旦和一個彩婆子的《拾玉鐲》,肯定他看了不止一次,因為他幾乎能把整齣戲背出來。他一會兒演孫玉姣,一會兒演劉媒婆,真是興高采烈。演完回到座席上時,激動地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可笑的小丑……」看來他最喜歡的是劉媒婆。中國的雲南京劇團不久前剛在巴黎演出過,理所當然地轟動了巴黎。我們來到巴黎時,演出已經結束,劇團已經去了義大利;但是法國人印象深刻,還在念念不忘。我見到的法國朋友和華僑朋友不止一次地談到對於京劇團出國演出的印象。京劇團的演出場所是巴黎會議大廈,是一個設有三千個座位的大劇場,沒有一定聲望的劇團是不敢在這裡演出的。很多關心和熱愛祖國的僑胞事先不免擔心京劇團能不能賣個滿座,但是從演出到結束將近一個月,場場滿座;使中國人揚眉吐氣,十分高興。對於京劇的評價則因人而異,一般從來沒有看過京劇的觀眾,看到這樣的戲,非常驚奇,看得眼花繚亂,嘆為觀止,這是一種情況。但是我們應當重視的則是看過京劇、懂得京劇的觀眾的印象。據我聽到的反映是,同十七年前去過法國的京劇團比較,認為水平有所降低。這種情況我們自己也是理解的,這是全國範圍的普遍現象,是京劇以及一切在十年當中受到嚴重摧殘的戲劇藝術重新振興起來的必然過程。然而重要的問題不在這裡,法國朋友以及懂戲的僑胞普遍認為,在安排劇目的時候,低估了巴黎觀眾的欣賞水平。這具體反映在所表演的劇目當中,唱工少,做工少,武打和雜技表演的比重太大;這樣可能使一般觀眾看來也許十分開心,但對水平較高的,或是評論界、戲劇界的同行說來便難免感覺失望了。由於演出當中武戲佔了絕大部分,有人說,為什麼中國人那麼愛打?大家的印象,中國人是愛好和平的,但是在京劇舞台上動輒講打。比如白娘娘《盜仙草》,如果編成白娘子向看守仙草的兩名大漢哭訴自己和許仙的遭遇,引起同情而得到仙草豈不很好?非讓兩名大漢圍著一個弱女子大打特打,幸而白娘娘武藝超群把兩個大漢打敗了。但這完全是編劇有意把男子漢寫得非常窩囊,按情理講,這個纖弱的白娘娘是不該打贏的。這可能是外國人的邏輯,他們認為,叫男人在台上打女人是不體面的。他們說,到處採用「槍杆子裡面出政權」的原則是不是過於偏激了?《三岔口》,兩個人有嘴都不說話,一味悶著頭打。當然,上面的外國人意見本身也有偏激。照這麼說,很多戲都別演了。法國觀眾和何榛一樣,也喜歡《拾玉鐲》,尤其是《秋江》;兩個人,一枝槳,活畫出秋風江上的詩情畫意和艄翁的風趣與少女的多情。但是下面的問題是,這兩個節目在十七年前就看過了,老觀眾問,難道沒有別的具有這樣水平的節目了?作為一種具有悠久傳統的戲劇藝術,京劇還有創造力嗎?他們認為,巴黎是世界藝術的中心城市,觀眾的欣賞水平是相當高的,因而對這次的京劇演出感到不夠滿足。另外要提到的一件事是有一次和兩位法國電影導演談話。他們提出,希望和中國交換影片,交換上映,加強兩國電影工作者的交流。另外,他們提出一個問題,說在不久前舉行的法國戛納電影節上,他們看到了中國動畫片《哪吒鬧海》。他們說:「這部影片太好了!」他們認為中國的動畫片是最好的,但是為什麼沒有參加比賽?「假如參加比賽是一定會得獎的。」他們問了我兩次「為什麼?」我只能回答說:「我也不知道。」九、印刷廠傳奇這個小標題有點費解,印刷廠何傳奇之有?原因是「傳奇」二字我用了點藝術誇張。義大利是歐洲古國,十天之中我們遊歷了四個城市:羅馬、翡冷翠、米蘭、威尼斯。所到之處,名勝古迹如羅馬的斗獸場,教廷梵蒂岡、聖彼得和翡冷翠大教堂、悉那的賽馬節、威尼斯的馬爾科廣場等等真是美不勝收。看來義大利是一個深具思古之幽情的國家,他們在用最大的努力來保留前朝故物:古代羅馬的敗壁頹垣、古堡老屋都頑固地依舊屹立在現代化的大街小巷裡,許多街道還是古代的尺來長的石塊鋪地至今不改,尤其是樣式古老的有軌電車、車頂上的弧形的弓子拖在天線上、叮叮噹噹地沿著地上的鐵軌和現代化的小汽車一起行駛。使我聯想起舊北京的三座門、四牌樓和歷代的城牆都已杳無遺迹;甚至於中南海里的居仁堂、萬字廊、繪雲樓也被拆掉;有七百年歷史的聞名世界的古天文台正在倒塌……使我滿心喜悅的是威尼斯的賽納德塞玻璃廠。裡面的許多陳列室擺滿了他們生產的玻璃製品,真是千姿百態,巧奪天工。這裡是一個玲瓏剔透的透明水晶宮,是只有在兒時夢裡才見過的七彩斑斕的神仙世界,每一樣製品都是精巧的美麗的,奇幻通靈,信非人間所有。不到那裡去看一看,是難以憑空想象的。另外的深刻印象是一家印刷廠。這個印刷廠是屬於蒙達多里出版社的六個印刷廠之一,因此先說說這家出版社。我不知道這家出版社在義大利屬於多大的等級。首先是它的社址,一座設計新穎,結構特殊的樓房吸引了人們的目光。著名的巴西建築設計師歐西加·尼瑪耶設計了這座奇特的建築,在一塊空地上栽上一圈扁平長方形的鋼骨水泥柱子,然後把每根柱子連接起來凌空懸挂起這一座五層的大樓。主樓之外設有餐廳、商店、宿舍,樓下池塘里養著一對昂著頭的驕傲的天鵝。後面的花園裡還有室內和室外的游泳池,另外還有專為孩子設置的淺水游泳池。大人帶著孩子們快樂地划著水,草地上的躺椅里,休假的人們**著身子曬太陽……五層辦公樓里有消聲設備,很大的辦公室里,不少人來回走著,卻聽不見什麼聲音;地上鋪著很厚的地毯,即使在打電話的人,聲音也低得使人們聽不見。這裡的工作人員共有一千五百人。回過來說說這家印刷廠吧,一個個自動化的車間,走馬燈式的參觀,我實在記不清楚了。記得清楚的是印刷廠經理和我們的一番談話。經理說他在兩年前應邀去過中國,到中國南方的一個省,到過福州、廣州、上海、北京,他對中國印象最深的是下面幾點:在中國感覺到人民有禮貌,是幾千年的文明古國,見到的人都笑容滿面。見到很多有智慧的人。在中國休息得很好,空閑時間特別多,八點鐘就沒事可干,上床睡覺了。中國人目前還貧窮落後,但吃的方面富甲天下,誰也比不了。他到中國是去幹什麼的呢?是應這個南方省的要求,協助中國開設一個現代化的印刷廠。他也參觀過中國現在的印刷廠,接觸到中國的印刷工人,在手工技術方面,中國工人技術很高。至於打算新建廠的現代化程度,中國人表示要慢慢來,用十年時間過渡到全部現代化。說到這裡,他的表情嚴肅了,說:「對我們西方而言,十年時間很長;對中國,十年很短。」看來這是他對中國的一個評價。這個印刷廠的業務情況是承印自己出版社的二十五種定期刊物,承印外來的刊物則有一百多種。從他們接待室里書架上擺著的印刷樣品看來,大都是十六開本的大型彩色有光紙的期刊。因此我提出了一個我所關心的問題:一本期刊編寫完稿送到工廠到排印出版需要多長時間?經理回答說:「一本二百八十頁左右圖文並重的刊物,從發稿到印刷裝訂完成其中還包括一次校對的時間,共須四十八小時,就是兩天。」呵!這難道不是傳奇嗎?我們的書刊從發稿到出書,定期刊物快的大約是三個月,出書則一年兩年也說不定,即是快的也超過人家印刷廠四十幾倍的時間。從日本傳來的消息,華國鋒同志訪問日本的圖片是在四個月以後出版的《人民畫報》上刊載出來的,畫報到了日本之後,日本朋友說:「呵!華國鋒又來了!」人家的速度我們聽到認為是「傳奇」,我們的速度人家聽到應該是「神話」!記得在40年代的舊中國,我們也辦過帶有彩色圖片的期刊,從發稿到出書一般半個月左右,抓緊一些,十天、一個星期時間也夠了。據說今天一些我們的大印刷廠的機器也都是從國外進口的現代化設備,條件不比上述的西方印刷廠差,我們之所以這麼心安理得地緩慢爬行完全是官僚主義的惡果。不能再這樣自暴自棄甘居下遊了。十、「絕命詩」在北戴河海濱遇到十多年未見的詩人陳邇冬,彼此都是劫後餘生,相見恍如隔世。他問我:「你在歐洲做詩沒有?」我回答說:「做了一首。」就說說做了一首詩的經過吧:威尼斯是我們去義大利的最後一站,也是全部行程的最後一站。威尼斯大名鼎鼎,早已非常嚮往,從少年時讀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時就嚮往她了。城裡的里拉爾多橋就是莎翁寫《威尼斯商人》的地方,走到橋上感到特別親切。威尼斯和我們的蘇州是姐妹城市,因為她們都是水城,但是見面勝似聞名,她的多水的程度,蘇州可比不上。城裡水巷縱橫,很多人家和店鋪跨出大門就是水,幾乎家家都有自備的船隻。船的形式大都是一樣的,非常漂亮俏皮,兩頭尖尖地向上翹,看上去覺得輕快。我們住的旅館有兩個大門,一個大門出門是陸地;另一個大門本身是一個碼頭,出門就上船。我們趁的這條船是一艘汽艇,比上述的一般家庭用船要大一些;船艙里對面兩排坐椅可以坐八個人,船頭是司機的位子,船尾是一張長椅,可以並排坐三個人。第一次趁船出海的經歷是非常新奇的。船離開碼頭在水巷子里行駛時是相當緩慢的,但是駛出水巷進入亞得里亞海,離岸漸遠時,司機忽然加快了速度。在七月的陽光里,我坐在船尾三個位子的當中。威尼斯的天氣比法國熱一些,然而海風拂面,覺得很舒服……船速的改變來得過於突然,司機事先沒有任何暗示,我們也沒有經驗;原來緩緩而行的遊船,使人感到「春水船如天上坐」,十分幽閑瀟洒……現在一傢伙突然變成了離弦之箭!機器加快了轉動,響聲大作,飛駛的船身激起大量的水花向身上撲了過來。坐在我左側的夥伴被水激得猛然跳起來,極其敏捷地一眨眼已經進入了船艙。剩下我們兩人沒有動,我不知道右側的同志有什麼思想活動,而我可立即產生了聯想;會不會翻船呢?假如翻了船便將如何?有個念頭猛然浮到心上,後悔自己在年輕的時候少下了點功夫,以致造成了終生的兩大遺憾。第一是我沒有學會游泳。其實當年盡有游泳的機會,也不止一次下過水。但是泡泡水就算了,始終沒有正經學一學;直到如今,大概只能游個二三十米就得逐漸下沉了。如果翻船必死無疑。第二是我沒有學好外文。其實我很早就學法文,也有許多很好的法文老師,但是就是不用功;懶得背生字,學到複雜的文法和人稱的變化更頭疼;加上四十多年從來用不上法文,就把當年學到的一點也忘光了。何況這回又到了義大利,假如見到了義大利陰間的閻王老爺,連說都說不清楚自己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死於此地,是怎麼回事。於是就得詩一首,五言絕句。是一首「遺詩」、「絕命詩」。詩曰:生長中華國,葬身威尼斯;平川六十載,水底一剎時。其實我今年六十三歲,說「六十載」,四捨五入,取其成數耳。我讀給陳邇冬兄聽時,他連聲叫好。在這之前我也念給嚴文井同志過,他也說好,讓我寫出來。其實這完全是一首沒用的詩,真要是翻了船,死了,誰也不知道。現在是船也沒翻,人也健在,就更是純屬廢話,毫無意義了。只因為代表一剎那,像電子計算機那麼快的思想和感想;又得到朋友們的支持,就寫下來了。因此我要對孩子和年輕的同志們說句正經話:「你們要學會游泳,還要學好至少一門外語。別學我少不努力,老來後悔。」十一、在法國的女兒飛機從巴黎起飛,到美麗的地中海濱山明水秀的尼斯降落。飛機場有一群來迎接我們的法國朋友已經站在機場海關的出口等著我們了。遠遠就看見一位身段修長,面貌娟秀,微微含笑站在人群後面的年輕婦女;更使人注目的是由於正是夏天,肩臂**,她周身被太陽晒成發紅髮黑的顏色;給人頭一個印象,好像是我們熟悉的第三世界熱帶國家的女人。但是走近來便看出她是中國人,說的是帶點南方口音的中國話。很快我們就熟識了。尼斯有一個中國人家,家主人是在當地居留多年的車醫生,但是醫生在兩年前去世了;由於是聞名的醫生,所以留下了當地聞名的「車家」。車夫人是一位溫柔嫻靜的法國夫人,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益世、次子益國、小女兒名叫益家。到飛機場來接我們的有益世夫婦和益國;那位中國少女是益世的妻子,名叫王昭。王昭的名字好記,她比王昭君少一個君字。更與巴黎大不相同之處的是,她是在尼斯很少見到的一個中國人,而巴黎的中國人很多。同樣是中國人的車益世兄妹則看上去更像法國人一些,益國在1980年末或1981年初則將回到中國來進修大學課程。車夫人全家懷有對祖國親人的無限深情。我們到尼斯的當天下午,他們舉行的一次家宴,顯然是經過很長久的充分準備工作的;有幾位中年的法國夫人,看來是她家的最好的親友,到廚房幫助車夫人親手製作食品。客人紛紛來到,其中有從幾百裡外的城市驅車趕來的,而且還特為我們邀請到從中國派遣來法工作和學習的科技工作者;在法國的東南利古里亞海邊風景勝地遇見祖國同胞真是感到意外的歡喜。車家的具有濃烈的中國風格的客廳里坐滿了客人,充滿了歡聲笑語;安靜的王昭卻始終坐在我的身邊,我們的一位同行者問她,你為什麼總和吳祖光坐在一起呢?她在這之前已經告訴我了:「因為你很像我的父親。」王昭的父母多年分居,父親在美國經商,母親一人住在香港,而她自己遠嫁尼斯。顯然,這個看上去還很年輕的女孩子這樣長久地和我坐在一起,出自她對父親的懷念。她對我的親熱自然使我也想起從小便對爸爸最親熱的我自己的女兒小雙雙。我非常希望有一天王昭和小雙雙成為一雙好姐妹。坐在王昭另一邊的是她的丈夫益世。這也可能是法國青年的習慣,年輕的益世留了一叢小鬍子,但卻掩不住臉上還留著的稚氣。他們帶我去參觀了車夫人的卧室,裡面擺設許多東西方的小古董,中國字畫,車醫生生前一定是一個風雅之士,能寫能畫,掛著他書寫的古詩條幅。他們又帶我去看了他們自己的卧室,用獸皮鋪著的卧榻,使人感到舒適和溫暖。他們的弟弟益國正在戀愛,是外地來尼斯就學的女學生,長得活潑美麗。小妹妹益家,法國名字叫瑪麗克萊,還在讀中學,和她媽媽一樣也這麼溫柔嫻靜。來到車家做客,誰都會感覺到這是一個值得艷羨的、和平而幸福的家庭,正如室外花園裡的綠樹紅花放出的一陣陣清香般地使人沉醉;尤其是經歷了二十多年的動亂之後,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感到,假如有這樣一個安寧幽美的環境來讀書寫作,真是非常理想的,使我為這一家的主人車醫生的不幸早逝感到很大的惋惜和遺憾。尤其是聽到一位來客提到車醫生精通中西醫道,而且還能用中國的傳統針灸治病,在當地享有很高的聲望,永為他生前的病人所懷念。我想,現在的車家全家是在當地人民的崇高、溫暖的友誼中生活的。因此,當我聽到王昭對我講,她和益世將在半年左右就要離家遠行,並且將長期定居異鄉時,我實在感覺意外,十分驚訝。王昭說,他倆已經決定移居太平洋中部的塔希提島,到那裡去工作,去生活……我問她:「為什麼到那裡去?有什麼人在那裡?去做什麼工作?」她的回答是,那裡沒有認識的人,也沒有計劃做什麼具體的工作,就是想去一個人少的、遠離城市的、有待於開發建設的、自然風景美麗的地方;因此首先是在地圖上找到這塊遠處太平洋中部的幽靜小島,然後去做了一番實地觀察,最後作了長遠移居的決定。一對年輕夫婦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前途,至於工作呢,她說得同樣輕鬆:由於這是一個有待開發的地方,全島人口也不過幾萬人,應該做、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工作的選擇對他們說來似乎也不是什麼問題。在尼斯只留了不足兩天,王昭小兩口和益國一直沒有離開我們,陪我們去了海濱浴場,去了著名的摩納哥公園,以及更著名的蒙特卡羅大賭場……一直送到第二天下午離開法國邊境的飛機場。他們站在檢票口外面,看我們走出很遠,一直到視線已經看不清的遠處,回頭仍看到他們佇立的身影。益國將到中國來讀大學,這總要幾年的時間吧。益世和王昭將要離家遠行,那麼車家這所房子里將只剩下車夫人葳妮安娜和她的小女兒瑪麗克萊了。這在我們國家裡將是難以想象,除非像在那些年的政治運動中用暴力驅使骨肉分離。我不知道王昭此刻是否已經移居塔希提,也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和工作的情況。從他們自身的極為輕鬆自如地談著這樣的安排和設想時,看來用不著我為這個遠在法國的女兒瞎擔什麼心,他們只憑自己的理想就完全可以主宰自身的命運。但這畢竟是我到尼斯兩天當中感到新奇的事件,所以記下來說給我們的年輕人知道。十二、歐洲人的趣味「倉廩實而後知禮義,衣食足而後知榮辱」,這句話是兩千多年前的大政治家管子說的,他說出了一個真理,就是經濟基礎決定人的思想和生活面貌。人假如連衣服都穿不暖,肚子都吃不飽,還能懂什麼禮貌、道德、光榮和恥辱?還能有什麼閒情逸緻、生活趣味?文學藝術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從物質基礎上創造出來的,當然,貧困和不幸也創造文學。一個多世紀以來,飽經憂患、備受摧殘的中國人民,由於愚昧反動的封建統治,嘗盡了喪權辱國的苦楚,而且幾乎是普遍地淪為貧民和難民。到了20世紀40年代的末期,獲得了全國解放,迅速地醫治了戰爭的創傷,進入休養生息,興旺富強的道路。不幸的是,另一種愚昧狹隘的偏見,早在「四人幫」肆虐之前便宣傳一種「貧窮社會主義」的謬論,阻礙中國人民普遍嚮往的發家致富的道路。先是盲目叫嚷社會主義已經來到,號召大家吃飯不要錢,把能吃的都給吃光;然後「大鍊鋼鐵」,把已有的鋼鐵拿來燒掉,把能砍下來的木頭砍光燒光……到了「史無前例」的時期,甚至發動了一場瘋狂的全面徹底大破壞……使得我們本來就窮得可怕的十億人口從而不更窮不更苦安可得乎?這一番感慨是看見巴黎、尼斯、羅馬、米蘭、威尼斯等地,在街頭巷尾紛紛攘攘、極為活躍的男女老少的洶湧人流有感而發的。從我的眼睛里看來,這些人當中,有的是匆匆趕路,大致是在工作著的人;有的是閑適地散步,在街頭漫遊的人;有的是互相依偎摟抱得很緊的青年情侶;有的是追逐嬉笑的少年和孩子;還有老年人或肥肥胖胖的太太牽著形形色色不同品種的狗……在歐洲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們沒有一天不在街頭路上經過。總的說來,我沒有看到過一次爭吵打架的,沒有聽到哭聲和看到眼淚,沒有看見愁苦,沒有看見乞丐,沒有看見流氓調戲婦女;只在威尼斯碰到一個醉漢到處追人糾纏,不理他也就罷了。有一次我問一位法國朋友:「巴黎有沒有貧民窟?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想,回答說:「以前是有的,現在……」他搖頭。我們聽到過的資本主義「正在一天天爛下去……」這樣的話太多了。我不相信事實和我們聽到的情況相反,乃至相反到如此之甚。西方的通貨膨脹、經濟危機、失業隊伍的增大……應該都是事實。當然,我沒有計劃做一次關於這方面的社會調查,但我確實沒有看到什麼這方面的現象。恐怖的兇殺,這也是有的。義大利大使館的翻譯同志談起,華國鋒同志訪意時,在威尼斯和我方工作人員一起商談安排保衛工作的義大利警官,一個很精明能幹又很友好的官員,在不久以前被恐怖分子殺死了。人們都是文質彬彬很有禮貌的。譬如在地下鐵道或商店,要經過許多彈簧開關的玻璃門;前面的人把門推開走進去,發現後面有人時,一定會用手把門推著讓後面的人走過來才鬆開手;不管白人、黑人,年老人、年輕人都是這樣。在上下班時間的地下鐵道站或馬路上的公共汽車站,乘客也是十分擁擠的;但是誰也不擠誰,和和氣氣地上車;偶然互碰了一下,馬上都說「對不起」,「請原諒」。在商店買東西付錢時,顧客和售貨員都說「謝謝」。在這裡,吵架、爭先恐後、佔便宜都被認為是可恥的,所以沒有人這樣做。人與人的關係是融洽的、和睦的。因而使人覺得,生活是值得留戀的。巴黎的香舍里榭大街是世界著名的最繁華的街道,越到晚上越熱鬧;每天要到十一點鐘才天黑,汽車還和白天一樣流星般地魚貫駛過;街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男男女女就越發多了起來,興高采烈地擁上街頭。電影院和戲院門口都排著長隊,跳舞場、酒吧間里一片歡騰,巴黎人好像天天在過年。就在大街兩旁寬闊的人行道上,三兩個青年男女拿著樂器彈奏,歌唱;自然地就圍上一圈人,一曲奏罷鼓掌喝彩,有人還掏出錢來送給音樂家。這些年輕的音樂家採用這樣的表演形式,一方面可以掙點錢,同時也鍛煉自己的演奏技巧。巴黎的夜晚也有使人看見感到不愉快的現象,就是妓女;尤其是還有男妓,做女人打扮,看了叫人作嘔!這是這個花朵般的美麗城市最大的污點。越到夜深,香舍里榭大街越活躍,到處都是尋歡取樂的人群;據說一直要到凌晨三四點鐘以後人才逐漸稀少,我們可就沒有奉陪到底的精神了。但是,心裡不免湧起一個疑問:巴黎人好像是不睡覺的?後來去了法國地中海的濱海城市尼斯和戛納,路經一個叫做松樹的小市鎮,這個地方每年從五月到八月間竟是一個二十四小時常明不夜之城,商店日夜都不關門的。到了義大利的幾個城市,每個城市都有群眾集會的廣場,夜深還有歡樂的人群,樂隊奏著音樂,人們在街頭跳舞。道經這些城市,處處看到歐洲人追求趣味的痕迹。給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經過路旁一家人家的時候,看見屋頂陽台上的四個角落,每個角落都有一個滑稽小丑的頭部雕像,形象非常可笑,叫人一看就會高興得笑起來。可惜汽車一下就開過去了,我本想停下來看看,但是猶豫之間,車已開過很遠,只得算了。再如甚至男女廁所門上的標記,也能使人感受到歐洲人的趣味:男廁所門上畫一個男人的褲衩或一個煙斗,女廁所門上畫一條短裙或一隻高跟鞋。在威羅納,是莎士比亞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家鄉,那裡一家飯館的男女廁所門上各畫一幅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剪影。這個美麗的小城裡還有傳說是和羅密歐幽會的朱麗葉的卧室和陽台,各國遊客都到這裡來觀光憑弔這一對多情男女。就在這個房屋窗下有兩個售賣紀念品的貨攤,賣一些當地出產的小巧的工藝品;遊客們買得最多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在陽台上見面的畫片和彩畫的瓷盤。陪同我們去的安娜說,每天都有很多人痴情地寫信給朱麗葉寄到這裡來,莎翁筆下的這對情人在廣大觀眾的心裡始終保留著不老的青春。來信是如此之多,以至於當地政府特派了一位官員負責看信和代朱麗葉回信。留給我深刻印象的還有一樣東西:鴿子。歷來把鴿子叫做和平鴿。為什麼呢?她起源於聖經故事,《創世紀》里記載說:世界末日發生了特大洪水,諾亞造了一個方舟在水上漂流。有一天他放出一隻鴿子,要它去探問洪水漲落的消息。鴿子飛回的時候嘴裡銜著一根新鮮的橄欖枝,諾亞高興地知道洪水已在開始退去,出現了陸地。以上是鴿子和橄欖枝成為和平象徵的由來。但是鴿子之所以為和平鴿,則是我在所經過的這些歐洲城市才得到的具有說服力的解答。無論在法國或義大利,廣場上、小巷裡、屋頂、牆頭、窗子上,隨處都有鴿子翩翩降落。廣場上人越多的地方,鴿子降落得也越多;咕咕地叫著等人餵食,和人和平共處,在人們腳下穿行;但你想逮住它卻很不容易;手剛挨近它,它便跳開了。鴿子給我留下的是一片和平景象。看了一遍上頭寫的,我對自己也感到懷疑了。看你是怎麼的,把資本主義國家寫得這樣太平,是不是中了毒?故意美化她?憑著我過去先入為主的印象,我也想找一些黑暗面,但我沒有時間專誠去找,所以也沒有找到。幸好有個「實事求是」的標準在,我只能據實而寫。我相信中國人也有在生活中處處充滿情趣的一天,我們中國本也有這樣的傳統的。只是不知犯了什麼傻病,把自己糟踏了個夠。古代的孔子也說過「不患貧而患不均」,我們現是又貧又不均,甚至越貧越不均;吃了封建**、特權思想的大虧!但是現在終於看到了生活的曙光,撥亂反正,一切都會漸漸好起來。如今我們舉國奮發,有理想,有志氣,有勇氣,有膽有識,要把國家搞好。我們也不會忽視,還應當有點趣味,有點幽默感;不要一天到晚板著面孔,否則生活將是枯燥乏味的。1980年8月25日於北戴河西山六十樓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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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吳祖光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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