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學小史(5)
這種心理,可能有其偏弊;至少不免流露了一種高傲神情。若從好一方面來說,這裡面固含蓄得一點正大之氣和一點剛強之氣。——我不敢說得多,但至少各有一點。我自省我終身受用者,似乎在此。特別是自十三四歲開始,由於這向上心,我常有自課於自己的責任,不論何事,很少需要人督迫。並且有時某些事,覺得不合我意見,雖旁人要我做,我亦不做。十歲時愛看《啟蒙畫報》、《京話日報》,幾乎成癮,固然已算是自學,但真的自學,必從這裡(向上心)說起。所謂自學應當就是一個人整個生命的向上自強,要緊在生活中有自覺。單是求知識,卻不足以盡自學之事。在整個生命向上自強之中,包括了求知識。求知識發我們的智慧識見,但它並不是一種目的。有智慧識見發出來,就是生命向上自強之效驗,就是善學。假若求知識以致廢寢忘食,身體精神不健全,甚至所知愈多頭腦愈昏,就不得為善學。有人說「活到老,學到老」一句話,這觀念最正確。這個「學」顯然是自學,同時這個「學」顯然就是在說一切做人做事而不止於求些知識。自學最要緊是在生活中有自覺。讀書不是第一件事;第一件事,卻是照顧自己身體而如何善用它。——用它來做種種事情,讀書則其一種。可惜這個道理,我只在今天乃說得出,當時亦不明白的。所以當時對自己身體照顧不夠,例如:愛靜中思維,而不注意身體應當活動;飲食、睡眠、工作三種時間沒有好的分配調整;不免有少年斫喪身體之不良習慣(**)。所幸者,從向上心稍知自愛,還不是全然不照顧它。更因為有一點正大剛強之氣,耳目心思向正面用去,下流毛病自然減少。我以一個孱弱多病的體質,到後來慢慢轉強,很少生病,精力且每比旁人略優,其故似不外:一、我雖講不到修養,然於身體少斫喪少浪費;雖至今對於身體仍愧照顧不夠,但似比普通人略知照顧。二、胸中恆有一股清剛之氣,使外面病邪好像無隙可乘。——反之,偶爾患病,細細想來總是先由自己生命失其清明剛勁、有所疏忽而致。又如我自幼呆笨,幾乎全部小學時期皆不如人;自十四歲雖變得好些,亦不怎樣聰明。講學問,又全無根底。乃後來亦居然濫側學者之林,終幸未落於庸劣下愚,反倒受到社會的過獎過愛。此其故,要亦不外:一、由於向上心,自知好學,雖沒有用過苦功,亦從不偷懶。二、環境好,機緣巧,總讓我自主自動地去學,從沒有被動地讀過死書,或死讀書。換句話說,無論舊教育(老式之書房教育),或新教育(歐美傳來之學校教育),其毒害唯我受的最少。總之,向上心是自學的根本,而今日我所有成就,皆由自學得來。古書《中庸》上有「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兩句話,恰好借用來說我個人的自學經過(原文第二句不指身體而言,第一句意義亦較專深,故只算借用)。七、五年半的中學我於十四歲那一年(1906年)的夏天,考入「順天中學堂」(地址在地安門外兵將局)。此雖不是北京最先成立的一間中學,卻是與那最先成立的「五城中學堂」為兄弟者。「五城」指北京的城市;「順天」指順天府(京兆)。福建人陳璧,先為五城御史,創五城中學;後為順天府尹,又設順天中學。兩個學堂的洋文總教習,同由王劭廉先生(天津人,與伍光建同留學英國海軍)擔任。漢文教習以福建人居多,例如五城以林紓(琴南)為主,我們則以一位跛腿陳先生(忘其名)為主。當時學校初設,學科程度無一定標準。許多小學比今日中學程度還高,而那時的中學與大學似亦頗難分別。我的同班同學中竟有年紀長我近一倍者——我十四歲,他二十七歲。有好多同學雖與我們年紀小的同班受課,其實可以為我們的老師而有餘。他們詩賦、古文詞、四六駢體文都作得很好,進而講求到「選學」《昭明文選》。不過因為求出路(貢生、舉人、進士)非經過學堂不可,有的機會湊巧得入大學,有的不巧就入中學了。今日學術界知名之土,如張申府(崧年)、湯用彤(錫予)諸位,皆是我的老同學。論年級,他們尚稍後於我;論年齡,則我們三人皆相同。我在我那班級上是年齡最小的。當時學堂里讀書,大半集中於英算兩門。學生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這上邊。年長諸同學,很感覺費力;但我於此,亦曾實行過自學。在我那班上有四個人,彼此很要好。一廖福申(慰慈,福建),二王毓芬(梅庄,北京),三姚萬里(伯鵬,廣東),四就是我。我們四個都是年紀最小的——廖與王稍長一兩歲。在廖大哥領導之下,我們曾結合起來自學。這一結合,多出於廖大哥的好意。他看見年小同學愛玩耍不知用功,特來勉勵我們。以那少年時代的天真,結合之初,頗具熱情。我記得經過一陣很起勁的談話以後,四個人同出去,到酒樓上吃螃蟹,大喝其酒。廖大哥提議彼此不用「大哥」「二哥」「三哥」那些俗氣稱謂相稱,而主張以每個人的短處標出一字來,作為相呼之名,以資警惕。大家都贊成此議,就請他為我們一個個命名。他給王的名字,是「懦」;給姚的名字,是「暴」;而我的就是「傲」了。真的,這三個字都甚恰當。我是傲,不必說了。那王確亦懦弱有些婦人氣;而姚則以賽跑跳高和足球擅長,原是一粗暴的體育大家。最後,他自名為「惰」。這卻太謙了。他正是最勤學的一個呢!此大約因其所要求於自己的,總感覺不夠之故;而從他自謙其惰,正可見出其勤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