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第 137 章
天色暗沉,門房高老大抬頭看了看頭頂那片似要隨時墜下來的烏雲,提著手裡白慘慘的燈籠一步三晃往前走。等走到門房,看到外面一條街上的車馬不僅沒少還多了許多,搖搖頭,趕緊湊到管家身邊。
管家一天忙活下來,喊得聲嘶力竭,見到高老大,沒甚麼好奇,「愣著幹啥,趕緊的,去把……」後面的話還沒說完,管家看著不遠處排成一線的光,嘴唇哆嗦了幾下,就渾身發軟的跪到地上。
「萬歲,萬歲,奴才恭迎萬歲。」
萬歲,甚麼萬歲?
高老大還有些不明白,朝外頭伸長了脖子,隨即他就看到自己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場面。
原本擠的連一根針難以插進去的巷子,隨著那道明黃的光越來越近,就像是一把刀插入油盆,輕而易舉劃出一道清楚的縫隙。這道縫隙越來越大,盡頭是一輛明黃色的鑾輿。
高老大看著那些達官貴人們恨不能貼著牆跪在地上,下意識抬頭,透過鑾輿飄動的錦緞,他似乎看見端坐其中的人有一張讓眾生敬畏的臉。
「萬歲來了?」
強大起精神的阿克敦聽到外頭山呼萬歲的聲音才回過神,暗罵了一句沒用的管家,趕緊帶著家裡的人從裡頭出來。
布賽一族和瑪爾屯一族的子侄都在這裡幫忙,得知天子駕臨,一個個丟下手裡的東西,按著親疏遠近跪的整整齊齊。
「萬歲。」等阿克敦迎到人的時候,蘇景已經走到二門。
「姨父免禮。」蘇景親自從鑾輿中出來扶起阿克敦,手一碰上阿克敦的胳膊,蘇景立時察覺到上面原本硬梆梆肌肉都沒了,散軟的肉貼在骨頭上,如同阿克敦消失了的精氣神。目光移向阿克敦斑白的髮辮,蘇景嘆氣道:「姨父還當保重自己。」
「奴才,奴才……」阿克敦已經說不下去了。
蘇景裝作沒有察覺阿克敦哽咽之聲,在院中掃了一圈,沒有看到瑪爾屯氏,「姨母如何?」
阿克敦反手飛快一抹眼,道:「才服了葯,奴才就託大做了一會主,沒讓人告訴她。」
「正當如此。」蘇景點點頭,看到跪在人群里穿著孝衣的兩個孩子,「這是舒魯和舒宜爾哈?」
「是。」一說到孫兒孫女,阿克敦本就潮濕的眼睛差點又變的通紅。不過他很快醒過神,惶恐道:「萬歲,還請……」
「姨父何必如此。」蘇景擺擺手,不願意去屋中,而是朝舒魯跟舒宜爾哈揮揮手,示意他們兩個過來。
兩個孩子怯生生的,還有些畏懼。
額魯在阿克敦的示意下,趕緊將兩個孩子牽過來,教他們給蘇景磕頭請安。
「起來。」蘇景仔細打量過兩個孩子,發現他們都生的不像雅爾甘,倒是十分像瑪爾屯氏。蘇景沉默片刻,撫了撫舒魯的頭,道:「你阿瑪乃朕之表兄,照拂朕與幼弱之際,朕當還恩。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大清的輕車騎尉,世襲罔替。」
輕車都尉或許在大清二十七等爵位裡面不算甚麼,但大清的爵位,吸取前朝教訓,除了早年封的鐵帽子王,其餘哪怕是親王,也是要一代代往下降的。這世襲罔替四字分量就顯得格外重起來。何況所有人都明白,舒魯以八歲之身封爵,長大后憑藉身份,自然有入朝立功的機會,那爵位就可以繼續往上升。
這恩典給的,哪怕是阿克敦,都有些震驚,想要張口,然而看到伊爾根覺羅氏母族這邊的父兄瞬間眼裡迸發出的光芒,欲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想,便如此罷。原本他就一直擔憂長子繼承爵位,次子這一房卻甚麼都沒有會引起罅隙。他從前想的,是以後尋機厚著臉皮在萬歲跟前討一個簡單些的差事,他百年之後,才能讓二房有個著落。可眼下,兒子都死了,他還謀划甚麼,給孫子謀划?他已是坐四望五的人,早年軍中服役,舊傷隱患頗多,哪怕這兩年養尊處優的,身後拖著一個家族,又補得了幾分元氣?他信任長子,卻不信任長媳。這個爵位,或許是二房最有力也無法被人奪走的依仗了。
可萬歲今日親自來此,又這般厚賞,怕不只是因探望姨母,緬懷錶兄啊。自己的兒子甚麼樣,阿克敦還是清楚的,他自然明白,雅爾甘,無功無職,並不配天子走這一遭。
是為了那件事兒罷……
「奴才,謝萬歲隆恩。」數息之間心神翻了幾次的阿克敦帶著舒魯重重一跪,聲音里卻難聽出多少喜悅。
蘇景知道,阿克敦已經有些明白他今日的來意了。正是因為這份明白讓蘇景的心不由得沉了沉。
假若阿克敦對巡捕房發生的事情也是心知肚明,不管他有沒有試圖阻止,他想要說服瑪爾屯氏都比想象中更難。
事實也一如蘇景所料。
病床上的瑪爾屯氏虛弱的每說一句話喉管里都會發出嘶嘶的響聲,就像是肺破了一個大洞。可當蘇景試探的提起安昭與元普這兩個名字時,瑪爾屯氏因淚水而變的混沌不清的眼裡迸射出的卻是噬人的凶光,
「格佛赫,格佛赫,雅爾甘,我的雅爾甘。」瑪爾屯氏伸出枯枝一樣的手,抓著蘇景的袖口,她半句要求蘇景為她報仇雪恨的話都沒有說,然而卻又甚麼都說了。
蘇景定定的看著瑪爾屯氏。
面前的這張臉短短數日,就變得陌生起來。或許是知道他要來,有人給瑪爾屯氏上了些脂粉讓氣色看起來好一些。但瑪爾屯氏的臉早就不像他之前見過的那樣,保養得宜,豐盈如滿月。這時候的瑪爾屯氏,瘦的全身都只剩下骨頭,身體隱藏在衣服底下,但臉,藏不住。薄薄一層皮貼在頭骨上,到處都是溝壑,淚水將脂粉再一衝,化作的就是道道血河。
蘇景忽然覺得有些刺眼,閉了閉眼,移開視線對侍立的木姑姑道:「姨母病弱,忠勇公府要料理喪事,朕不忍姨母再留在府中觸景生情,你立即帶人收拾行裝,朕要帶姨母回宮養病。」
不僅是木姑姑,屋中其餘人也全都驚得呆住了。
再是親近的長輩,但在宮裡養病,除了本就是皇家的人,卻從來沒聽說過。皇宮是天子居住的地方,自古以來,怕天子染上病氣,只有將病了人朝宮外挪的,把病了的姨母挪進宮養病,這真是聞所未聞。這可是奉養生母才有的至孝之舉。
阿克敦再是如何沉穩,這個恩典也不敢接,不能接了。他立馬跪下道:「怎敢驚動萬歲,奴才等定會好好照顧夫人。」
「是,萬歲,奴才每日都親自來侍奉額娘。」額魯這時候也趕緊表明心跡,他是唯一剩下的孩子,又是長子,要是讓額娘去宮裡,那他成甚麼了?」
「姨父,表兄不必多想。」蘇景寬慰他們道:「朕的醫術,你們是清楚的。雖則朕如今已是天子,不宜行此之事。但姨母撫養朕長大,朕從來待之如母。母親病重,別說治病奉養,就是親嘗湯藥也是應當。」
蘇景越是如此說,阿克敦越是汗如雨下,白著臉道:「能照拂萬歲,乃是奴才等一家的福氣。奴才等本就是包衣……」
「朕讓姨父不必多想,姨父儘管寬心就是。」蘇景打斷阿克敦後面要表忠心的話,餘光看了一眼竭力想要說甚麼的瑪爾屯氏,收回視線淡淡道:「宮中多靈藥,還有御醫,於姨母的身體大有裨益。朕意已決,姨父不必多言。放心,宮裡那麼多奴才,自然不需朕親自操持。」
說完蘇景不再給人任何反對的機會,起身道:「宮裡還有事情等著朕處置。梁九功,讓人小心護送姨母上車。」
「是。」梁九功躬身送走大步離開的蘇景,把還要說甚麼的阿克敦攔住,語重心長道:「公爺啊,萬歲這是給了公府天大的恩典,您可別糊塗。」他左右看看,又低聲道:「公爺,這刑部論罪,那都得找殺人兇手償命,不能街面上打死了人,就把街面上一起湊熱鬧胡說八道的一塊兒弄去砍頭,您說是不是?」
說完這句,梁九功往後一退,也不看阿克敦難看的臉色,點了幾個妥當的小太監,把拚命掙扎的瑪爾屯氏抬起來放到院子里備好的轎子上。
中間的時候,因瑪爾屯氏不樂意,掙的厲害了些,差點一不注意就翻了下來。還是阿克敦把帘子掀開,進去與她說了幾句話,瑪爾屯氏這才平靜下來,被順利的抬到馬車上,隨著蘇景一塊兒回了宮。
蘇景也沒把瑪爾屯氏安置到後宮裡面去,為方便探視,也是讓人重視瑪爾屯氏,蘇景令人將素來為太后所居的慈寧宮收拾出來,把瑪爾屯氏安置在了慈寧宮后寢殿的右殿。
此舉,便是進一步告訴所有人,他的確視瑪爾屯氏如母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