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演員的表演活力，是崑劇復興的礎石(1)

俞玖林的一舉成功、一鳴驚人，不僅是因為他天生條件好，努力且悟性高，最重要的關鍵應是得到名師汪世瑜的調教與魔鬼營集訓方式的強效。只要看過俞玖林在演出青春版《牡丹亭》之前一些浮光掠影的表演片段，必然會訝異於他怎幺可能在短時間內有如此神速的進步改變，只能以「脫胎換骨」來形容。這就說明了傳統的師徒制對於傳藝的重要，以及青春版《牡丹亭》強調薪傳精神、密集訓練與整體策畫製作方針的正確。雖說如同揠苗助長，但正如汪世瑜所說，並沒有連根拔起。本來有基礎的青年演員，在名師的密集調教下，就如打通任督二脈，鑿璞為玉，畫龍點睛；脫胎換骨，絕對可能。青春版《牡丹亭》的製作模式，已經打造了兩位前途無可限量的昆壇新秀，更凝聚了小蘭花這些青年演員各種行當的表演才華與潛力，他們的表演活力，是崑劇復興的礎石。保護崑劇這古老的文化遺產，人人有責，只有老演員不吝傳授，青年演員奮力精進，製作者把握正確美學方向，觀眾熱情支持，中國人必能為全人類守護這份文化遺產，香芬不絕。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為二十一世紀崑劇的還魂開拓了一個同時保留傳統與融入現代的模板，一條再生的活路。戲劇形式所傳演的是人的命運，命運之手已將俞玖林引領到一個歷史性的交點。一鳴驚人的俞玖林，受到了觀眾的熱愛肯定，得到莫大的鼓舞啟發，「感覺自己不再只是屬於自己，而是屬於崑劇的。」這個年輕人，顯然已接受「召喚」，意識到自己的歷史使命，準備像柳夢梅一樣，出發去追尋夢想的實現。人生有夢，生命才會起飛，讓我們大家都衷心祝福他：美夢成真。白先勇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終於落幕了，只剩下湯顯祖的濃情艷詞，留待湯迷從劇本中細細的品味咀嚼。趁著笛聲餘韻未消，及時重溫舞台上萬般風情，首先要讚歎的是，新編的《牡丹亭》有如此佳績，汪世瑜、張繼青兩位老師功不可沒。此劇敷演杜麗娘為愛出生入死的決然，歷來的演出都以她為主，以柳夢梅為輔。此次導演汪世瑜還原湯顯祖原著，在中本新編了幾折戲，除了點出時代、社會背景之外，更重要的是加強了柳夢梅的戲分，生旦並重，雙線發展，產生了劇情結構的對稱效果。兩位老師也在原有的情節加入新編的身段，使得人物的感情轉折更為深入可信。傳統的〈驚夢〉入夢一折，一帶而過極為含蓄，點到為止便雙雙躲到山石後去。此次演出，他們為杜、柳夢中情排了很多前所未見的身段，這個令台下觀眾怦然心動的情愛場面，主要是以水袖的相搭廝磨，配合舞蹈走步來表現：先是以揚袖、翻袖來展現兩人乍見的驚喜；接著以穿袖、搭袖來傳達兩情相悅，愈來愈近的感情；直至「我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則是相依相偎的勾袖、繞袖。水袖是演員肢體的延伸，可強化人物內在的情感，揮飄起來，更具舞蹈美感，汪、張兩位老師借用勾來拌去、纏繞牽絆的水袖拉扯出一段連死亡都分隔不開的至情，令人叫絕。習慣傳統演出的觀眾，會以為這段戲太過露骨大膽，然而，既然是夢中之情，禮教約束遁隱，釋放出人的**本能，汪、張如此安排，合情合理。〈魂游〉一折，杜麗娘的女鬼扮相凄絕美絕，水袖較之一般的長了尺許，一身素白，長袖飄然，配合重心放在腳尖的魂子步，女鬼幽魂御風擺搖，美得不近情理。此劇女鬼造型講究美感，不似川劇掛戴冥紙、陰風慘厲的幽冥模樣，相較之下，陳士爭紐約版的〈冥判〉、〈魂游〉，所呈現的地獄陰間下油鍋等酷刑，場景以猙獰恐怖取勝；汪、張兩位老師的處理，更是合乎崑劇唯美的本質。〈幽媾〉一折的改編，更是細緻而有層次，精采至極，值得大書。杜麗娘的鬼魂深夜叩門，柳夢梅始於驚艷，繼而疑懼，不敢貿然趨前相就，先是人鬼各據一方，杜麗娘鬼魂繞道桌椅后，兩人眉目轉動，相互觀察，延宕片刻，然後她才宛轉椅子前，挑逗已經無法抗拒的柳夢梅，雙雙投懷送抱，成就人鬼情。杜麗娘回生，劇情由虛入實，下本〈如杭〉一折，還魂后的杜千金，重回人世間，舉手投足真真實實，暖色系的淺橘服飾，洋溢著人間喜氣，一對新婚小夫妻輕搖手中的扇子，相互扇出縷縷柔情蜜意。受儒家現世觀影響的中國人，肯定真實的人間情愛，這一折有血有肉的愛情，因之格外溫馨感人。為了展現詩劇的風格，青春版《牡丹亭》的舞台設計，一反常見的帷幕布景，摒棄了寫實主義的實景，設計者重新拾回中國劇場象徵的本質，同時又借取了極簡主義簡約的藝術感，既古典又現代的舞台，令觀眾產生無限的想象空間。最富創意的設計，該屬舞台後端墊高的台階。為情而入死出生、驚動天界地府的「牡丹亭」，藉由舞台高低，分隔出象徵天、地、人的三層空間境界：花神步下台階，表示從神域下到凡間；杜麗娘臨終誓言「但願月落重生燈再紅」，拾級而上，一步步隱入沒有光的幽暗冥界；等到回生還陽，又身披紅披風，步下台階，回到人間。戲劇是綜合的藝術，中國戲劇是演員的劇場，觀眾欣賞的是名角演員的唱腔技藝，這種現象，在缺乏文人參與編劇的平劇，尤其明顯。湯顯祖的《牡丹亭》雖是美詞充塞，仍然得倚賴演員的表演賦予生命，飾演杜麗娘的沈豐英，舉手投足，中規中矩，氣派優雅，颱風沉穩，不愧為閨門旦的最佳人選；俞玖林的柳夢梅，扮相俊美，做工瀟洒，〈言懷〉、〈旅寄〉、〈拾畫〉等獨腳戲，表演可圈可點。這一對俊男美女，吐字運腔，韻味尚嫌不足，自在意料之中，初次挑大樑，已有如此成績，殊為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