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演員的表演活力,是崑劇復興的礎石(2)
感謝老友白先勇,肩負對崑劇起死回生的重任,號召了兩岸戲曲界的菁英,他九度往返蘇州,製作出如此賞心悅目的青春版《牡丹亭》,在這紛擾騷亂的時刻,為我們帶來一片美絕藝術的凈土。看戲,多幺快樂,每個看完青春版《牡丹亭》的觀眾,嘴巴笑哈哈,都變成開心的小孩。起先真是沖著白先勇的名字,覺得他如此為崑曲全心投入,作為他的朋友以及身為《台北人》的出版人,我必須捧場,親自購買價格昂貴的票,以實際行動表示我的全力支持。說來慚愧,家母是蘇州人,而自己七至十歲,有整整三年時間住在崑山,崑曲可說就是我家鄉的戲,但我對崑曲完全外行,倒是崑曲中的蘇州話,全部聽得懂。此次飾演石道姑的陶紅珍,一口道地蘇州話,讓我回味童年時彷彿母親正和一群蘇州阿姨們閑話家常,真是有些「昨夜夢魂中」。上本的〈驚夢〉、〈尋夢〉和〈離魂〉本是《牡丹亭》的主戲,但對我這個還不會看門道的人來說,要看到中本〈地府〉、〈冥判〉、〈旅寄〉等曲折的情節,才被離奇的故事吸引,而〈拾畫〉三十分鐘柳夢梅的獨角戲,凸顯男主角書生之外不畏權勢,敢與理教抗爭的傲骨風格,令人耳目一新。飾演小生的俞玖林,不但扮相俊俏,亦能自然流露古代中國人的靈秀儒雅,白先勇親自到「蘇州崑劇院」選角,沈豐英和俞玖林果然不負眾望,才貌唱作俱佳,又得到崑曲瑰寶張繼青和汪世瑜兩位名師的調教,如今我們方能在舞台上欣賞一對金童玉女的美聲和美容。下本的〈婚走〉、〈硬拷〉和〈圓駕〉更是好看,原來崑曲和小市民生活如此貼近,而中國戲曲的幽默感和想象力也讓人嘆為觀止。這出四百多年前的戲曲,內容何等繁富,且想象力豐滿,戲中人物超越生死,已有超現實主義的魂靈,湯顯祖(一五五○~一六一六)被稱為中國的莎士比亞,當然實至名歸。白先勇為國際著名的當代作家,我有時不懂,他為何不趕快把尚未出版的「紐約客」系列小說快快寫完,卻總要跨行參加崑曲《牡丹亭》這樣高難度節目的製作。連看三天全本青春版《牡丹亭》之後,我終於明白,至情的白先勇,他要借著崑曲把國人的美學找回來,中國人原來是這幺浪漫的民族——一個歌頌青春又歌頌愛情的民族,如今全盤西化的結果,我們已變成一個科技挂帥,全方位追求權勢和金錢,三句不離選舉和政治的社會,就像一個沉悶的房間,讓人活得快透不過氣來。白先勇用心真的良苦,他要為我們拉回一個藝術的美學社會,並提醒我們,不能讓崑曲藝術老去和消失。《牡丹亭》之前加上「青春版」,白先勇就是要強調:青春、愛情和美稍縱即逝,我們活著,就要像守護神一般永遠呵護和珍惜它。盛開的牡丹或許會雕零,但要不停新植,永遠讓牡丹開得滿園春色;更要讓愛情永遠像蝴蝶般在人世間翩翩起舞。青春版《牡丹亭》是我多年來看過最精緻完整的一出改良崑曲。盛大的成功演出吸引不少年輕觀眾前往看戲,我這個有三十幾年看中國傳統戲曲經驗的老戲迷(我在美國學的亦是戲劇),不免想要藉此釐清一些問題,特別是想與年輕戲友交流交流。青春版《牡丹亭》演出后容或有些不同的意見,我以為基本問題在:首先得作一清楚定位,方有助討論。《牡》劇被我稱作「改良崑曲」,或者還可稱作「新編改良崑曲」,理由簡單,除了少數折子戲流傳下來,多年來誰也不知道整本《牡丹亭》究竟是何模樣。從五十幾折改為二十七折,此番演齣劇本將戲集中在小生小旦身上。上本原有〈鬧學〉、〈遊園〉、〈驚夢〉,中本有〈拾畫〉、〈叫畫〉,這些千錘百鍊的折子戲流傳,較易立於不敗之地。整體來看下本的熱鬧與大團圓,與上、中兩本或有些不諧和,所幸分開三天演出,觀眾並非一口氣看下來,當中的連續性還不致斷裂,戲劇凝聚張力亦夠,青春版《牡丹亭》成功,劇本改編功不可沒。有點建議是上本不要刪得如此乾淨,幾場石道姑、駝園丁的戲如能保留多些,較好呼應下本。有了這樣劇情集中、也保留崑曲精華身段唱腔的優良劇本改編,接下來製作成的演出,當然更處處是「改良」崑曲痕迹。首先,改去了象徵的傳統三面有觀眾的舞台,以蘇州園林水池、實牆、坡道、台階為布景的舞台設計,已相當寫實。唱曲新編,還動用一、二十人大編製的樂團(包括大提琴)來伴奏。樂隊也不在舞台上。不用檢場,大多以劇中角色搬動道具桌椅。龍套新編,還加入「花神」新的動作表現。衣妝(連眼部畫法)都重新設計定做。燈光為減少偌大舞台的空曠感,有時打局部區域燈光,非傳統全場敞亮。以暗場區隔場次,更非傳統。在有上千個位置的鏡框型大劇場演出,演員配帶麥克風,原聲盡失。所有上述,都並非依循傳統崑曲,我想製作人白先勇的原意,也並非要演出一出傳統崑曲。有意思的是,這種「改良」舊戲,在過去常被稱為「改」未必「良」。可是這出青春版《牡丹亭》,雖樣樣改變,仍是我這幾十年來首見最少突兀、最少不協調,而能達到我前面所說「精緻完整」的改良崑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