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演員的表演活力，是崑劇復興的礎石(4)

這一次兩位演員是從劇校中千里挑一選出來的金玉之質，從外型到嗓音到身段，令人驚艷。《牡丹亭》我看過好幾十次，不能說這次一定是最好的，卻是最好看的。花旦婀娜多姿、小生風流俊逸，唱腔身段顯得輕鬆自在，加上現代化的舞台效果，尤其是花神部分，不是簡單的陪襯，而是別具神秘的象徵作用，服裝品味花色在在不俗，賞心又悅目，好久沒有看到如此淡雅的色彩了。大舞台本來不利於崑劇的表現，現在看來居然充分利用了空間，整個舞檯面形成一個夢幻世界，音樂部分的整合更是功不可沒。一提到要把古老傳統現代化，我就膽戰心驚。照過去的經驗，對於傳統有建設性的很少，破壞得反而多。但是這一次卻很成功，舞台、服裝、燈光、還有加入的舞蹈群的表演，都非常出色。舞台不只是屬於主角的，各方面出色的藝術家也應該一同表現，這不僅是表現得好不好，並且也與美學觀念相關。從前看《牡丹亭》都只是那麼幾齣戲，當然也都是原來劇本里的精華戲，這一回不只是有名的幾齣如〈驚夢〉、〈尋夢〉、〈寫真〉、〈離魂〉、〈拾畫〉、〈幽媾〉、〈回生〉等等都能保留，也有許多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戲，一共有二十七出之多，可以看得非常過癮。湯顯祖編這一本戲，本來就有意以此表現他對戲曲的全方位功力，但是，後代的演出大多隻把文戲中的花旦戲、小生戲表現了出來，老生老旦以及若干的武戲都沒表現；整本五十齣的《牡丹亭》此次演了二十七出，可以足足看三個晚上，多多少少把早年看戲的原味也讓我們今天的人享受了一番。不過二十七齣戲不可能照原劇本演出，否則，只這二十七出，就要看一個星期才行。唯一的問題是票價還是太貴，一張一千多元，還不一定是最好的位子，這對培養年輕的觀眾一定造成阻礙，就是一般的中產階級也不一定能夠完全適應。一種演藝，如果總是高消費的話，差不多就可以列為可能消失的原因之一。在日本，能劇的演出常常是免費招待的，這是一種極為昂貴的劇種，他們為了保留下來而不遺餘力。崑劇還沒有到必須不要錢來看的程度，但是，如果發展得可以用一兩張電影票的錢、年輕人在唱場唱一晚歌的錢，也能看一場崑劇，這就沒有什麼問題了。否則，這一種被聯合國定為人類非物質遺產第一號的藝術，也可能就在我們這一代消失。二○○四年四月三十日周五天氣晴晚上又去看崑劇《牡丹亭》，事前不敢吃晚飯，這個念頭也沒有跟曉清明說，這個人一定會以為我又不對勁了，只得依著她吃兩個包子，另外喝了一杯三合一咖啡，為的是提神。我想要是萬一吃得太飽，到了劇場打瞌睡，豈不大煞風景？為了晚上的戲，在學校里還是找時間睡了一小覺。種種預防措施都做了，所以今天看戲時神完氣足，而且，客觀的說，今天的戲比昨天的還要好看！一共還是九出，分別是從引子〈地府〉起，然後是〈冥判〉、〈旅寄〉、〈憶女〉、〈拾畫〉、〈魂游〉、〈幽媾〉、〈淮警〉、〈冥誓〉、〈回生〉。看了許多年的《牡丹亭》，這一次卻看到了許多以前沒有看過的戲碼。〈拾畫〉、〈叫畫〉是我從前看崑劇最愛的兩出小生戲，巾生的戲到此簡直可謂登峰造極，各種情態發揮得淋漓盡致。整齣戲是由一個小生演出，與旦角的〈遊園〉、〈驚夢〉相互映輝，一個是少女思春，一個是少男情動，湯顯祖的創作至此全力而為，字字著實，而演出的動作音樂燈光舞蹈唱腔等等，自然更是全力配合，看得我真是如醉如痴，足足可以三月不知肉味也。看戲一事也十分多元神秘。從前看得到汪世瑜的拾畫叫畫，張繼青的遊園驚夢等戲，已經覺得大大的可以快意平生；但如今看，年輕人得到他們二位的教導真傳，還真的比他們的老師的還要好看些。原因無他，年輕到底是不可取代的條件！身段輕盈靈活，唱腔婉轉流暢，那幾分天成的美感，還是經過歲月搗練的人之所無也。但是，如果能安安靜靜的欣賞幾齣汪世瑜、張繼青的拿手戲，當然又是另一滋味。他們功力深厚，就是一個小小的唱腔動作，也都蘊含了百出以上數十年鍛煉的精粹，這又不是只能拿出幾齣戲的年輕人堪與比擬的了。〈魂游〉、〈幽媾〉、〈冥誓〉、〈回生〉，都是從前不輕易看到的好戲，真箇是風情萬種、迴腸盪氣啊！小生一點也不讓花旦專美於前，平生看小生戲而如此過癮的，以這一次為最。還有，很少看到現代的觀念加入古典而對古典不但沒有傷害，反而更增風采。主要是源於製作群對於傳統之美真正的了解與尊重，也只有如此，方不致於強作解人佛頭著糞。據白先勇說，他們有所謂的改良崑劇者，竟然把舞台搭成寫實的場景，連帶許多數百年的精華也就蕩然無存，只好說，佩服之至！佩服之至！今天的表現極好，杜麗娘與柳夢梅人鬼相會乍然一驚，不多不少的燈光設計，一點都沒有喧賓奪主。還有以前看群舞的戲，總覺得讓大家熱鬧熱鬧而已，但是，這一次的群舞卻是在美感之外，依然有其必要。有的是氣氛之渲染，有的是含意之暗喻，雖然是小角色的演出也是一絲不苟，的確難得。另外如〈幽媾〉這一出極不好處理，但如今看來卻是凄美絕倫，雖然湯顯祖的泰州學派風格很有其革命性，此劇卻是絲毫未涉淫蕩難堪，反在充分達意傳情之外，把少年男女的痴情表現得更加濃艷動人，了不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