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演員的表演活力,是崑劇復興的礎石(6)
以「串折」取代「改編」,呈現原作的精神面貌青春版《牡丹亭》引人注目之處,首先在於總策劃人白先勇所標榜的「青春」創意。這還曾引發圈內人士的頗多爭議:古典傳統與青春流行,二者相去萬里,豈可混為一談?然而細思之,白先勇的這一構想或定位卻不無道理,與湯顯祖原作的內在精神是不謀而合的。猶如一縷裊裊「情絲」隨風飛進高牆鎖閉的小庭深院,春風將愛情的種子悄無聲息地播撒在十六歲少女杜麗娘的心田,從而引發了一段生死不渝的動人故事。四百年來,那「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那「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藻采,曾經叩響了無數青年男女的心扉,成為他們執著追求的人生理想。可以說,讚美青春、歌頌至情本來就是《牡丹亭》傳奇的主題思想,這是一個具有永恆意義的文化主題,也是崑劇《牡丹亭》久演不衰的魅力所在。所謂「青春版」《牡丹亭》,究其實質不過是嘗試起用青年崑劇演員,演繹古典青春愛情故事,藉以將民族優秀傳統文化推介給青年一代的戲曲觀眾。因而無論就《牡丹亭》的文化精神抑或崑曲藝術的存活現狀考察之,這一構想或定位均有無庸置疑的合理性。當然,「青春版」的構想必須通過從案頭到場上的藝術實踐,方能得以實現。首先是劇本的改編。湯顯祖《牡丹亭》傳奇原本五十五齣,與大多數明清傳奇相仿,篇幅冗長,全部搬演須用幾天幾夜;因此自崑曲戲場進入繁盛期的明末清初以來三百餘年間,《牡丹亭》通常採用選折的形式進行場上演出,演唱全本的情形至為罕見。面對現代劇場和青年觀眾,傳統名劇的編演者往往會不由自主地身陷兩難境地:要將《牡丹亭》推介給青年觀眾,只演幾個傳統名折顯然是不夠的,必須首尾完整,情節貫穿;而按原著全部搬演,又有許多難以解決的實際問題,光是過於漫長的演出時間,就足令現代觀眾望而卻步。因而首當其衝的要務乃是改編案頭文本,使之儘可能適合於現代劇場和青年觀眾的需求。而以往可供借鑒的做法大致有以下兩種。一種以北方崑曲劇院一九八○年公演本為典型,抽取《牡丹亭》傳奇故事情節,生硬地貫注「現代」思想並加以添描,將全劇刪並壓縮為八場,加之所增改的曲詞曲譜,南北不分,平仄不講,直應了改編者原本引以自戒的「草率地狗尾續貂,膚淺地佛頭著糞」二語。另一種則以上海崑劇團一九九九年公演本為代表,雖也以刪減篇幅、串聯情節,便利場上搬演的消極處理為主,但較注意保留原著的基本面貌,除了部分增寫的曲詞、曲調也有平仄不諧、風格不類的毛病,更突出的問題則在於不分輕重主次的全面壓縮,致使幾乎所有的情感重頭戲,都蛻變為輕描淡寫的過場戲;許多膾炙人口的佳詞名曲橫遭肢解拼接。洋洋三本連台戲給人的總體感覺,是以華麗喧鬧的排場,草草敘述了一段舊日往事的梗概。如何才能既適當保存崑劇《牡丹亭》的傳統文化精神和基本形式特徵,又能使其篇幅不那幺冗長、頭緒不那幺紛亂,從而較適合現代劇場的搬演及青年觀眾的觀賞?有鑒於以往的經驗教訓,青春版《牡丹亭》演齣劇本的構成更接近於傳統的「串折」而不是時行的「改編」;即在基本保留兩百多年來崑劇戲場搬演不衰的《牡丹亭》名出的前提下,選補充實場次,連綴關目情節,以期還原全劇的貫通完整,呈現原作的精神面貌。編刻於清乾隆年間的《重訂綴白裘新集合編》,收錄了當時崑曲戲場常搬演的《牡丹亭》折子戲,計有〈學堂〉、〈勸農〉、〈遊園〉、〈驚夢〉、〈尋夢〉、〈離魂〉、〈冥判〉、〈拾畫〉、〈叫畫〉、〈問路〉、〈吊打〉、〈圓駕〉等十二出;大約七十多年後的道光年間,《審音鑒古錄》記載的《牡丹亭》常演劇目有〈學堂〉、〈勸農〉、〈遊園〉、〈堆花〉、〈驚夢〉、〈尋夢〉、〈離魂〉、〈冥判〉、〈吊打〉、〈圓駕〉等十齣;又過了七十多年,清末民初全福班戲碼中《牡丹亭》常演摺子為〈學堂〉、〈勸農〉、〈遊園〉、〈詠花〉、〈驚夢〉、〈離魂〉、〈花判〉、〈拾畫〉、〈叫畫〉、〈問路〉等十齣。然而考慮到採用不同戲曲文獻可能導致的統計誤差,從十八世紀中葉以迄二十世紀初,《牡丹亭》的常演出目雖有小異,實無顯著變化。而按照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關於鑒定世界文化遺產所必須遵循的歷史延續性、真實性、完整性等原則,恐怕只有這十來出《牡丹亭》折子戲真正有條件列為人類口傳與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中國崑曲的有機組成部分。在青春版《牡丹亭》中,這些名出得到了自文本、唱腔、表演程序到舞台排場等所有方面幾乎原封不動的保存。在此基礎上,編演者遵循李漁《閑情偶寄》中所揭櫫的「立主腦」(詮釋湯顯祖讚美青春、歌頌至情的創作主題)、「減頭緒」(修剪與主題關係疏遠的旁枝末節)、「密針線」(注重整體結構和重點部位的細節描寫)的傳統作劇要領,按照《牡丹亭》傳奇因情而死—為情復生—情至夢圓的情節發展線索,將全劇斟酌刪並為二十七出,並依次劃分成上、中、下三本,從而進一步真實完整地體現了原作的文化精神和思想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