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茂蘭殿
翌日,我醒來時已到了晌午,這一覺竟睡了這樣久。尚未梳洗,一眼就見著屋子裡陡然的明亮,已等不及左右侍婢細細整理,只匆匆更衣,便斜倚在有蘭草及綠蘿藤葉簇偎的軒窗前,盼著見一見這久違的明媚。
湛藍的天色雲朵稀落,陽光泛泛有些刺眼,涼風拂落梧桐葉,偶有驚鳥掠過,愈顯得高遠而清靜。茂蘭殿內外皆是這碧落生幽、風姿灑逸的蘭草,襯著院子里幾株月白色大麗菊,清雅之趣自不必言表,更遮掩了秋蕭索之意。
我微微仰起頭,不知不覺吟誦起5歲時寫的那首《幽蘭吟》:
「隅有一株蘭,幽幽獨自芳。年年復相見,采采映君心。隅有一株蘭,孌孌不妖嬈。蓁蓁又灼灼,眾香唯拱之。」
我自幼極喜愛蘭草,因作了這首詩而得到父王讚賞,賜名「茂蘭殿」,前朝百官紛紛敬獻各地蘭花良種,又請了一乾花匠悉心栽植照料。由於品種繁多,我也只認得一部分,其中有好些個稀有品種都是我至今仍叫不出名字的。若父王與母后還在,定會教我一一認得,想到此處,我忽要落淚。
不知站了多久,臧兒從身後為我披了一件絳紅色雛鳥祥雲織錦圖樣的狐毛鑲邊披風,輕聲叮囑我:「秋意漸濃,今日好容易放了晴,屋子裡是該多通通風的,可公主別光顧著賞景,忘了添件衣裳,當心著涼。」
接著,喚了一乾女婢打開所有的小窗,整間屋子裡頃刻瀰漫著陽光、泥土與植物混合的芬芳,我當即會心一笑,柔聲說:「還是臧兒解我心意。」
臧兒淺笑,柔聲說:「臧兒自7歲進了宮,就一直跟在公主身邊侍奉,是公主向來待臧兒真心,臧兒才解得了公主心思。昨日風波剛過,公主心神不寧,剛剛對著窗外滿目蘭草面露憂傷,臧兒猜想公主必是觸景生情,思念先王和王后了。」
「臧兒。」我輕聲念她的名字,伸出手去握住她的一隻手,心裡是說不出的感動。
話音剛落,平日侍奉我梳洗的侍婢千織和素禾捧著大大小小的水盆進來,說:「讓奴婢們伺候公主梳洗吧,一會兒早膳都要涼了。」
我點點頭,開始洗漱,隨後就坐在銅鏡前,從鏡子里看著千織與素禾為我梳頭,臧兒則在一旁捧著妝飾盒子。
「公主今日想梳什麼樣式的?」千織問到。
我想了想,說:「梳個蟬翼吧。」
「諾。公主可否讓素禾來梳?素禾手指細長,最擅長梳蟬翼。」千織笑說。
我說:「好,那就讓素禾來梳吧。」
素禾是新進的宮女,剛進宮沒幾日,因原先的梳洗宮娥染了風寒,被移出茂蘭殿養病,她便頂替進來。
素禾年十五,白皙細弱,眉目極為清秀,素白色宮裝貼裹在身上,襯得身段玲瓏有致,淡雅之處又多幾分出塵的氣質,姿容要在一般宮娥之上。
她靦腆應了聲「諾」,怯怯地走到我身後,開始為我梳蟬翼的髮式。蟬翼是將頭髮分成上下兩層,上層造型薄如蟬之兩翼,輕盈別緻,下層簡單束起即可。
只見素禾伸出一雙手纖細如蔥玉,果然是靈巧細緻,與千織平日手法不同,不一會兒就梳成了。臧兒遞上了一隻幽蘭泣露白玉簪子,千織將它斜插在那「蟬翼」的一側。我對著鏡子左右搬看,覺得配得甚妙,與今日這身淡白色墨蘭葉子織錦圖樣的衣裳極襯。
「公主當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了。」素禾靜靜退在一邊,對著鏡中的我細聲讚美。
「素禾也當是天下最會梳頭的女子了。」我微微一笑,看她一眼,她卻羞澀地低下頭去。
「公主謬讚了,素禾不過只擅長這一種罷了,而千織姐姐卻擅長多種,素禾日後還要多多向她學習。」她仍是低著頭,聲音細軟。
「你過謙了,這蟬翼的髮式我從未見宮娥中有人能梳得如你這般精薄,只是見你梳頭的手法與千織素日的手法很是不同,聽你口音也不太像西虯人,你是哪國人?」
「回公主,奴婢是原是幽國人。」
她說罷,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一聽到幽國二字就如芒在背,心生敏感,一時好奇,便又問她:「那為何會來到西虯,又入宮為奴的呢?」
「奴婢小的時候,父母死於戰亂,與胞弟相依為命,乞討為生。十歲那年,胞弟感染風寒,沒錢治病,我在街上四處乞求,幸得一位好心人救助,這位好心人是西虯的大商人,那日他去幽國做買賣,剛巧在路邊碰到我與性命垂危的胞弟,不僅治好了胞弟的病,還給了我與胞弚許多錢,從此我便與胞弟生活西虯了。說到入宮為婢,也不過是為了養家糊口,混口飯吃罷了,不想一直增添那位恩人的負擔,也想著將來能有機會報答他的恩情。」她說罷,眼中泛起點點淚光,那清凌凌的眼波裡帶了淡淡的哀愁。
我聽著她的身世,心底卻忍不住傷感起來。這天底下的孤兒,不管是生在王宮還是民間,不管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倘若沒了雙親在左右,就算得到再好的照顧,總歸還是像無根之草一般,遇上點風雨,就沒了底。
許是見我一直愣神不再發話,她忙著用袖口拭淚,強顏柔聲道:「素禾回憶起往事,一時感慨,話多了些,忍不住落淚,在公主面前失儀,還請公主恕罪。」
我微涼一笑,說:「何罪之有,我只是沒想到你竟也有如此凄涼的身世,只是幸好,你也遇上好心人,不至於流落街頭。倒是我,不該無端惹你想起傷心事。」
「公主哪裡的話,公主這樣說,真的是折殺奴婢了。奴婢能進宮侍奉公主,實在是奴婢幾世修來的福分,公主一時關心奴婢,才會問起奴婢的身世,奴婢感恩戴德還不及,怎可說是公主惹的奴婢傷心呢?」
「你很是知禮,一點兒也不像新進宮人,姿容氣度也不一般,真是難得。」
「謝公主誇讚,素禾就是再怎樣,也比不上千織與臧兒兩位姐姐,兩位姐姐已如同九天仙女,而公主更是天上才有的公主,是眾仙女之首。」
千織與臧兒聽了,相視一笑,只說素禾實在是個伶俐人兒,句句不離對別人的溢美之詞。
我笑而不語,只覺得她言語行狀實不一般,心中略有疑惑,但很快一閃而過。從昨晚到今早我滴水未進,此時已是飢腸轆轆,遂命了她們退下,將桌上的飯菜吃得個杯盤無粒。
飽腹之餘,頓時心生滿足。
忽來了興緻,移步到院子里賞蘭,我伸出白皙細長的手指輕輕撫摸那些翠綠垂然的葉,低頭聞那一小朵一小朵精細的白色花瓣,只覺得像吸了仙氣一般,神清氣爽。此刻早已將昨日之事拋在九霄雲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