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噩耗
連日里我都閉門不出,要麼在院子里賞蘭,要麼躲在書房裡溫書,安分地呆著,哪也不去,更不見任何人。太子來找了我兩三回,臧兒都替我以卧病在床不便見客為由回絕了他。
我全神貫注地翻看著那一卷又一卷厚重的竹簡,臧兒在一旁不時地替我收卷看過的那些,一面收著,一面似抱怨道:「公主恐怕是這世上讀書讀的最多的女子了,可公主又不是太子,哪裡用得著讀那麼多書呢?這一卷卷的如此笨重,也不知是哪個蠢貨想出這個法子來寫字。」
我偷笑了下,嗔怪道:「你這丫頭說話怎麼這樣沒規沒距的,真是越來越懶了,我不過讓你在一旁替我收卷了幾卷書而已,你怎就抱怨上了?你若是不樂意,只管放下,喊了其他人來做就是了。」
「公主莫要生氣,我哪裡是抱怨啊,我是覺得這破東西翻看起來實在費勁,擔心公主把手累著了。也想不通為何王上向來只令公主多讀書,而從不勉強其他幾位公主?這麼多書呢,只怕公主都已經把這天下的書都讀遍了。就連我這個每日伴讀的宮娥都能背得出一兩首詩來了,腦子裡還被灌進了一堆人的名字,什麼孔子、孟子、商什麼鞅的,還有那個冥……」臧兒說著說著,便想不起來了。
「冥虛子。」我拖了聲音,笑著糾正她。
「對對對,就是冥虛子。我聽人說那個冥虛子還是當今夔國的公子呢。」臧兒面帶喜色,自顧自地說著。
我忽覺得有些奇怪,這冥虛子的身世我也是從太子傅(太子的老師)那裡聽來。太子傅說,那冥虛子乃當下夔國貴胄公子,因他母妃一直飽受冷落,才使得他一直不受器重,於是他就整日埋頭鑽書論著,倒是個學富五車的有識之士。
可這些我並不曾跟臧兒說過,於是我好奇地笑著問她:「你怎知道,是從哪兒聽來的?」
「是太子告訴我的!」臧兒不假思索地答道,卻隨即低下頭,臉上泛起了胭紅。
我仔細瞧著臧兒的神色,心中暗暗猜測,莫非臧兒喜歡太子?
「唔。」我佯裝頓悟,故意用了調侃的語氣說:「怪不得每次我要打發宮人去回絕太子,你都主動搶著前去,原來是這麼個情況。你喜歡太子是不是?」
只見她垂著眼睛,被我這麼突然一問,問的完全紅透了臉,形態甚是可愛。
知我故意逗她,便急忙細聲辯解道:「哪裡有的事?公主可千萬別拿這種事取笑臧兒。臧兒可不敢有那些個荒唐的想法,臧兒不過是仰慕太子的學識與人品,又感見於太子對公主的痴情,更心生敬佩之意罷了。左不過是如此了,公主莫要再取笑我了。」
臧兒說著就抱起那一摞書簡放在書架上,羞澀了面孔飛身跑了出去。
我掩口偷笑,忽覺得天底下思春的女子原是這樣可愛動人。
臧兒模樣生得十分俊俏,柳眉鳳眼,一張小巧精緻的圓臉如天上皎月般明麗,性子又活潑可愛。只是自己竟這般粗心,臧兒整日與我在一起,我竟絲毫未曾發覺她對太子起了情愫。
繼而便又暗自嘆息,如果臧兒喜歡的不是太子,哪怕是其他任何一位公子,或許將來都還有幾分希望去求叔父王為她指下那樁婚事,可她喜歡的偏偏是太子,只一個代夫人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慄。
想到這兒,代夫人那張美艷而暗藏利刃的面孔一下子又浮現在我腦海里,我不禁打了個冷顫,便再無心緒看得下書了。
在我內心深處,我或許還是很堅定的認為,叔父王對我的寵愛勝過任何一位公主,叔母后更是待我視如己出,也定會竭盡所能保我周全。而我只要老老實實呆在這茂蘭殿,不去招惹司徒承錦,代夫人就只有乾瞪眼的份兒。來日但尋一個心心相知的夫君,安然攜手共度此生。
許久不見臧兒回來,我便自己收卷了案上的書卷,起身走到一扇推開的大菱格窗子前,斜倚著愣愣地出神。仰著頭看了看天色,天空中陰雲籠罩,如一張大大的粗灰陳舊的麻布,那屋檐的線條猶如這粗布被撕裂的一道道裂縫,恍惚間,又像是裂在了人的心坎上,叫人無故生出悶悶的疼痛來。
「康定王后薨了!」
一切念想皆被殿門外這一聲噩耗砰然擊碎。
我聽到那一聲尖細悠長的哀報,如同被尖利的匕首刺入心臟。片刻的窒息,來不及哭泣,便要飛身直奔景壽宮。
臧兒此時正慌慌張張從外頭回來,擋在茂蘭殿外伸開雙臂攔住我,跪下來苦苦哀求道:「公主萬萬不可此時前往!王上已下令,在王后尊體殮入梓宮之前,沒有王上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擅入景壽宮,以免驚擾芳魂,一切要等梓宮移至殯宮之後,得令才可前去弔喪!」
「什麼弔喪?什麼王令?叔母后她不會死,她不會死!」
我此時心急如焚,又似有萬箭穿心,顧不上與臧兒糾纏,只得用力推開她一隻手臂,恍恍惚惚匆匆奔去景壽宮。
臧兒在我身後哭喊著:「王后已經薨了!公主難道忘記了王後生前所囑咐的話嗎?若此時再節外生枝,還有誰能護佑公主!」
我用手掩住耳朵,一路上跌跌撞撞,眼淚如高山之水長流不止,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渾身打著冷顫,彷彿血管里血液都凝結成冰。
都不知跑了多久,我踉蹌著闖進景壽宮,只看見一群一群的宮人黑壓壓跪在院內外,低聲抽泣,嗡嗡貫耳。
我氣喘吁吁,不顧一切要朝那掛滿白色簾帳的寢殿奔去,卻被兩個侍衛死死攔住:「公主,得罪了。王上有令,王后已薨,為保王后尊體安寧,任何人不得上前,以免驚擾芳魂。」
我完全說不出話來,只知道拚命地流淚與掙扎。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抽出其中一名侍衛身上的長劍,瘋狂地亂舞,嚇得他們只得後退。
我像是被人摁住了頭溺在水裡許久的樣子,終於歇斯底里地哭喊了起來:「狗奴才,最好給我滾得遠一些!誰也別想攔著我!叔母后不會死,她不會死的!」
大概他們從未見過我這般發狂的模樣,嚇得幾乎呆住。我一隻手握著劍,衝進寢殿,跪在叔母后的榻前,另一隻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掀起那鳳鸞被的一角。
那張熟悉的面孔呈現在我眼前,她像睡著了一樣,雙目微閉,嘴角含笑,鬢雲欲渡,肌膚勝雪,眼角還有未乾淚痕。只是她再不會醒來,再不會喚我璽兒,再不會對我噓寒問暖。
我丟下手中的長劍,兩隻手顫抖著伸過去,替她擦凈那兩邊的淚跡,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不,這不是真的。我不能相信,上天不該如此虧待於我。
七年前,父王與母后相繼離我而去,只剩下我孤獨一人留在這蒼茫的世間。至此,這偌大的**宮宇之中,叔母后便是我唯一可依可靠的親人,那個對我百般疼愛精心照看將我撫養長大的女人,那個在我心中和生母無異的女人。
只是幾日,幾日而已,幾日前她還在許我此生幸福,為何會突然薨逝?莫非是因我而起?
我越想越覺得恐慌,後背漸起一層涼意。
忽然,聽到背後一聲怒吼:「一群廢物,為何不攔住公主,任由她這般胡鬧!」
我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便已經被兩三個侍衛夾持到了一旁。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叔母后的眼角有淚,而這世上唯一能讓她流淚的人只有叔父王。她為何要流淚?我抬起淚眼,凝眉怒視著他,彷彿他就是害死叔母后的兇手,以至於都忘了行禮。
叔父王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逼向我,怒聲道:「看看你這副樣子成何體統!」
我絲毫不顧父女君臣之禮,惡狠狠地質問道:「叔母後為何會突然薨逝?」
叔父王臉色鐵青地瞪著我,並不言語。他身後還站著代夫人,代夫人更是一臉的不屑與輕蔑,似乎對於叔母后的薨逝,她只是個旁觀者。
我定是傷心的犯了糊塗,我難道還能指望代夫人這樣的角色會對叔母后真心致哀?不,她還是有所謂的,她是在幸災樂禍,她在坐等著這一天,從此這**之中再無人能高居她之上。
我與叔父皇怒目相對良久,這樣的沉默徹底激怒了我,我憤聲道:「叔母后她眼角的淚痕未乾,而這世上只有你能讓她流淚!你若是想要討好那幽國,或者為了討好你的寵妃,定要把我嫁給那個幽王,你盡可直接下令,誰敢不從!為何要對叔母後下手?為何要害死我的叔母后?為什麼!」
我一定是瘋了。
這七年來,我從不曾像這般放肆地發泄我心中怨怒,我雖有叔父王殊愛,但我內心時刻都在提醒自己,就算再怎樣被寵溺,也不過是王室遺孤。於是在這**之中,我學會了賣弄乖巧,在叔父王面前不敢出半點差池,處處小心,處處隱忍,處處討好。
「放肆!」叔父王終於忍不住心中怒火,怒吼一聲,嚇得身旁的代夫人及一干宮人都直哆嗦。
他大概從未見過我這般失儀,我也從未敢這樣忤逆他。
我依然怒視著他,彷彿他不再是那個昔日里對我百般疼愛精心栽培的叔父王,瞬間與我有著血海深仇。
「來人!將天澤公主押入偏殿禁足!在王后葬禮結束之前,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來!」叔父王怒視著我,彷彿我是一隻咬傷了主人的烈犬,必須要受到懲罰。
話音剛落,便有兩名面帶鋼盔的侍衛應聲上前要押我去偏殿。
「放開我!」
我淚如雨下,被這兩人半拖半拽,拚死掙扎之間,忽有一人從眾人中跨步上前,撲通跪在叔父王面前。
「父王息怒!母後生前並無子嗣,狐璽是她膝下唯一的養女,若在母后喪葬期間將狐璽禁足,母后地下有知定不能安息。雛鳥尚知反哺,況乎人也?請父王看在狐璽是母后撫養長大的份上,讓狐璽為母后盡孝!父王若真要懲罰狐璽,在母后葬禮結束之後再罰不遲啊,還請父王三思!」
我強扭著脖子回頭看去,竟是太子承錦。看他言之鑿鑿,聲色俱下,倒的確是一番真情真意。
此時那兩名侍衛也停住了腳步,叔父王面無表情地凝視著跪在膝下的太子,站在一旁的代夫人早已嚇得花容失色。
於是,不等叔父王開口,代夫人便朝太子連聲怒斥道:「住口!你身為太子,不知為你父王分憂,反倒替這忤逆你父王的人說話,這種時候豈有你說三道四的份兒!還不快向你父王認錯!」
代夫人一番痛斥,令太子神色明顯有了畏縮,卻只是戰戰兢兢跪在那裡,低頭不語。
「誰說他沒有說話的份兒?」叔父王厲聲說道,代夫人嚇得不敢再出聲。
一時間鴉雀無聲,眾人皆是提心弔膽,都吃不準叔父王的心思。
「他是我西虯太子,未來的王上,誰說他沒有說話的份兒!」叔父王正聲道。
代夫人趕緊怯聲迎道:「是是是,是賤妾一時糊塗說錯了話,賤妾只是擔心王上。王后剛剛薨逝,王上心中正悲痛。賤妾怕太子一時犯了糊塗,口無遮攔,再頂撞到王上,惹得王上生氣,氣壞了身子。」
叔父王並未接腔,只朝著我身旁的兩名鋼盔侍衛喝令道:「鬆開公主!」
「還不快謝恩!」太子依舊跪在那裡,扭頭低聲朝我示意。
我雙目已哭得木痛,兩隻胳膊也被拽的生疼,整個人像是漂浮不定。儘管心中懷著對叔母后忽然薨逝的種種疑慮,但此時我深知自己必須認錯。否則,若被禁閉而不能為叔母后弔喪盡孝,我定會悔恨終生。
我跪在地上,朝叔父王叩頭,極不情願地喃聲說道:「謝叔父王成全狐璽一片孝心!」
「母后突然薨逝,狐璽悲傷至極,一時言行無狀,才頂撞了父王,就請父王念在她與母後母女情深的份上饒恕她吧!」承錦接著為我求情,我像只木偶一樣跪在那裡,面無表情,漠視著眼前高高在上的王上。
叔父王狠狠瞪了我一眼,並未接腔,從我和太子中間緩緩移步至叔母后的榻前,踟躕了片刻,高聲道:「傳令下去,康定王后突發惡疾,不治而薨,享年三十八歲。王后一生母儀天下,賢德有功,加封康定賢穆端德王后,葬入王陵正陵,殉葬者千人。待申時為王后凈身更衣,殮入梓宮(註:古代帝后死後用梓木做棺材,稱梓宮),設景壽宮正殿為殯宮(註:古代帝后死後梓宮停放的地點叫殯宮,殯宮一般是帝後生前最象徵身份的宮殿的正殿),待子時將王后梓宮移至殯宮。為康定王後行喪葬禮,喪葬期間舉國同哀,西虯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諸公子公主皆素服戴孝二十七日。」
哼,突發惡疾,不治而薨?叔母后一向體魄康健,除了偶染頭風,未曾聽說有其他病症,怎會突發惡疾,不治而薨?我一襲冷笑,低著頭,狠狠咬住上下顫抖的牙齒,跪在那裡,身體已僵如頑石。
一聲王令之下,所有人跪拜在地為康定王后致哀,沉沉哀婉的鐘鼓聲響起,其間嗡嗡的抽泣聲繼而轉成了慟哭聲,聲聲悲戚。
他們未必是在哭他們的王后,大概也是在哭自己。
陪葬千人,這些跪著的宮人們或許都在名列,他們中間有一些年紀方才十一二歲,剛進宮沒幾日就要陪葬。
按照西虯的殉葬制度,陪葬者均要在侍衛看守下進入寢陵,然後分躺在陵墓內的木床上,服毒自盡。
一千名宮奴給她陪葬,難道這就是一個王上對王后的全部了?哦,不,還有那大堆冰冷的金銀珠翠,以及那無與倫比的尊貴的謚號。
她是他的結髮之妻,原配正室,是最早陪伴他身邊的女人。她氣度端凝,賢德溫良,年輕時何曾不是絕色美人?或是怨她一生都不曾懷過子嗣,待他繼承王位之後,她雖被封了王后,卻不過是守著一個眾人仰望的座椅,生活的比從前更為寂寞凄冷罷了。
如今她突然薨逝,她得到了太多與己無關的東西,竟未曾得到他的一滴眼淚。
我還清楚記得當年叔父王將我交與她撫養照看時的情景,她那喜極而泣的表情令年幼的我頗為不解,她將我緊緊的摟在懷中,像是摟著一個至寶,生怕一不留神就會被誰搶了去。她向來沉靜淡泊,很少因什麼事情大喜大悲,那是我記憶中見過她最為歡喜的一次。
這樣想來,忽覺得她原是傾盡所愛於我的,倒是我自己先懷了寄人籬下之心,處處憋屈著自己罷了。
宮中祭司敲響了那沉悶的鐘鼓,便有人高聲傳令:「申時將至,所有人即刻退守在景壽宮宮門之外,待禮畢,再到殯宮弔喪。」
眾人紛紛退去,我看著那些慟哭的宮人,心中萬分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