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鹿札記
一老施每年秋天都出獵,每年自製的鹿肉乾能吃到來年。今年他同意帶我去試一把。這事讓我興奮了好幾天。老施是我的同事,全名施瓦德菲格,祖輩是19世紀的德國移民,不知為什麼定居到了美國俄克拉荷馬州北部的一個小縣,幾代務農。到了父輩,農業已難維持生計,他父親去電話公司作了職員,但仍然種麥、養牛,有自己的農場。老施從小就干農活,後來去城裡上班,他有480英畝土地,由在家務農的親戚照料。老施是獵鹿的好手,年年都有收穫。他跟我說:咱們打鹿不用走遠,我的農場里就有鹿。我家裡有十幾桿槍,你不用帶槍。這時我心裡想:我也沒有槍啊!說這些話時是9月初。這狩獵本是人類的一種生存手段。隨著社會的發展,自然環境的變遷,以狩獵為生的人越來越少。小時候從書中讀到過東北鄂倫春族是中國最後一個遊獵民族。鄂倫春獵人在林海雪原與熊瞎子周旋的傳奇故事至今未忘。後來狩獵成了消遣。古今中外皇家貴族們出獵的場景顯露出多少豪華和優越。在中國,現在還能合法獵獲的動物恐怕不多了。1998年我曾在西藏浪卡子縣打過一回兔子。那次為了登山租用了縣武裝部的吉普車,司機是武裝部的槍械管理員,一支上著刺刀的半自動步槍就放在車裡。從山上下來后,司機帶我們去不丹邊境邊上的高原湖乘牛皮筏。這一路上野兔亂躥。我們用槍一通亂射,但一隻也沒打著,只好罵這些兔崽子們跑得太快。這回不是打兔子、打鳥,這回是要打鹿。打得著嗎?二到了11月初,我按規定買了一張狩獵證。買證時管理員問我:打公鹿還是打母鹿?我說碰上什麼打什麼。管理員說現在必須在證上標明是公鹿或是母鹿,不能隨便打。我想公鹿有角,就打公鹿吧。我把證拿給老施看,問還有什麼要準備的。他說,行了。咱們11月18日開始。這天是獵鹿季節中准許使用來複槍的第一天。後來從州政府野生動物管理局的小冊子中我學到不少東西。獵鹿季節依不同武器分為三種:使用弓箭者可在10月1日至次年1月15日間狩獵;使用弓弩槍者可在10月7日至11月4日之間狩獵;使用來複槍者可在11月17日至25日之間狩獵。來複槍的威力大,但狩獵期也短。俄克拉荷馬州20世紀初時人口很少,但由於沒有禁獵的法規,鹿幾乎讓人打光了。據統計,1917年全州僅存約500隻鹿。於是州議會立法禁獵。從1943年到1972年的30年間從外州引進了8500隻白尾鹿。引進的鹿是用陷阱捕獲后運到俄州放生。這30年的工程可謂浩大。自1976年起開放了以上三個不同的獵鹿季節。至1990年,州內鹿群總數已有25萬隻;當年捕獲了萬隻鹿。據統計,現在鹿群總數基本穩定。三11月17日,我和老施開車從俄克拉荷馬市去他的農場,這一程有240公里。他把我安頓在他母親家住下。他自己的家在兩公裡外,他說他總不在家,家中太亂。我們約好次日晨6時在他家見面。老施的母親今年75歲,是退休教師。丈夫前幾年去世了,她和一個孫女住在家中。她的名字叫簡,人們都稱她簡奶奶。這位簡奶奶慈眉善目,人也和氣、豁達,我收拾完畢后同她聊了一陣。她於上個世紀40年代末大學畢業,是當地一所大學化學系的第一位女畢業生。簡奶奶嫁到施家後生了兩兒兩女,由於施家很早就在這個小鎮定居,現在小鎮上有一半人姓施,說起來都是親戚。這有點像到了中國的張家村、李家峪。次日清晨我黑燈瞎火地開車去找老施。他已經在屋外整理槍械了。他給了我一枝來複槍、一件橘黃色的馬甲和一頂橘黃色的帽子。馬甲和帽子是必須穿戴的,以防誤傷。他說那枝槍校得很准,曾射殺過三四百米開外的鹿。這是一彈一上膛的來複槍,子彈上膛時動靜很大,嘩啦嘩啦地響。我想這一槍要是打不中也沒有第二槍了──鹿早跑了。提著槍來到他的農場里,在一處淺溝邊他吩咐我:就在這兒等。然後他去幾百米外的另一處守候。嘿!真叫刺激。這時天還沒亮,我抱著一桿上了膛的大槍蹲在草叢裡四處張望。幾隻烏鴉在附近飛來飛去,小風一吹,草叢作響,似乎到處都有鹿的動靜。一會兒,忽然下起雨來。開始我仍然一動不動,後來雨越下越大,我渾身透濕。看看天上濃雲積重,雨沒有停的意思。實在忍不住了,我從「蹲點」的地方站起來去找老施。為了避雨,我們開車轉了一會,正碰到老施的侄子羅伯特也在「蹲點」。這時天大亮了,雨也停了,我們剛說了幾句話就見右前方150米處一隻公鹿出現了。它走走停停,四處張望。忽然,它躥出林子,在草地上狂奔。它是要衝過這片草地進入另一片樹林。我趕緊抄傢伙──瞄準──射擊──怎麼扳機摳不動?!羅伯特射出了一槍,沒中;又一槍,鹿應聲栽倒在地。我們兩人趕緊跑過去。羅伯特說:小心,這傢伙可能躥起來接著跑,還能撞人。他把子彈又上了膛。當我們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時,看見鹿已經一動不動了。這一槍打在脖子下方。這頭鹿死沉死沉,費了好大氣力才把它拖出草地。我趕緊問羅伯特我的槍扳機怎麼摳不動,他看了一眼我的槍說:你上了栓,但沒把槍栓壓下去。我這真是新兵上陣,拉不開栓。一會兒,老施的妹夫羅傑和他的兒子聽見槍響也過來了。我們五人把鹿拉到老施家後院,羅傑和他兒子操刀收拾這頭鹿。如同殺雞殺魚時掏內臟一般簡單,這兩人只一刻功夫便將這頭鹿收拾乾淨。那一堆足有25斤的內臟就棄在後院。我問老施那些內臟怎麼處理?他說豺一會就來把這些東西吃得乾乾淨淨。豺?!豺就在他家後院吃鹿的內臟?!四按規定打到鹿后要登記。距離最近的登記點在20公里以外的縣城加油站。那裡不僅是獵人們去登記的地方,也是相互展示獵物的場所。穿著橘黃色馬甲的獵人們互相打著招呼,評點著各自的獵物,空氣中瀰漫著興奮、熱烈的氣氛;鹿血的腥氣和煙草味也夾在其中。鹿肉是最重要的收穫,開膛破肚后還要剝皮、分成大塊、制肉乾,這些都將在簡奶奶家的馬棚里進行。當我們五人來到簡奶奶家時,她已準備好點心和熱咖啡。我這一早上全身透濕,體溫已把衣服溻幹了一半,身上正有些冷,這熱咖啡真是雪中送炭。這時老施的哥哥和他的一個朋友也開著車來了,他們也打到了一頭鹿。我們這一伙人把這兩頭鹿晾起來,喝著咖啡,吃著點心,真是愜意。這時簡奶奶又來招呼我們吃午飯。我進屋一看,在我們打鹿的這一上午簡奶奶做好了一家人的飯。獵手們把獵物集中在這裡並都在這裡吃飯。簡奶奶滿面春風地招呼大家,忙前忙后,展示著一位大家庭老太太的風采。我坐在她給我安排的位置上,順序把桌上的沙拉、麵包、土豆泥、雞肉麵條等一樣樣地放入我的盤中。這是一頓地道的農場家庭正餐。簡奶奶笑眯眯地為大家添茶倒水,但是她不坐下來吃。後來實在沒什麼可忙的了,她就站在旁邊看我們吃──我想她看這一家人吃她做的飯可能比她自己吃任何好東西都要有味。這時我深深感覺到這戶農場家庭中的和諧與溫馨,我此時也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這頓飯我吃得很多。五雖然已經有兩頭鹿入賬,但老施和我還是空手。老施說今天運氣不好,有時一天這一家人能打七八頭鹿,收拾都收拾不過來。午飯後,我和老施再次出征。為了不再鬧槍栓的笑話,在避靜處瞄準一個木樁我放了一槍試試手。這一槍似乎打中了,太遠,沒看清。這一下午老施和我像兩條狗一樣嗅來嗅去。一次遠遠地見到了三頭鹿,一晃,它們又進樹林不見了。接近傍晚時老施在他「蹲點」的地方遠遠地看見四頭鹿。一槍放過去,沒打中,鹿全跑了。後來老施一直念叨:怎麼沒打中?怎麼沒打中呢?看來老獵人也有失手的時候。當天收攤后我又在簡奶奶家借宿。我們兩人坐在電視機旁聊了一個鐘頭。從談話中得知現在種麥子是賠錢的買賣,成本高於收購價。他們之所以還種,完全是習慣或不想放棄在農場的生活方式。養牛能賺一些錢,但也難以維持生活。所以簡奶奶逝去的老伴曾在電話公司工作;簡奶奶自己也曾是教師。換句話說:他們現在種地養牛是業餘愛好!他的兒子老施也不願放棄這個愛好,不然他早就去城裡定居了。不僅如此,老施的兒子明年將從名校麻省理工學院畢業,他畢業后將在家鄉附近找一份工作,業餘時間種地養牛。老施說這480英畝土地早晚是他兒子的。在這個美國中部農場家庭里種地,養牛不是為掙錢致富,而是為了保持一種生活質量,維護一種生活方式!簡奶奶把她九個孫輩的相片一一給我看,除了老施的兒子在讀書外,還有一個外孫是空軍飛行員,現正在阿富汗附近執行任務。六第二天,我們又是天不亮就出獵了。這回我埋伏在一處樹崗里;老施在附近一處草灘邊。我現在是有一天經驗的「老獵手」了。一定要在今天干下一頭鹿來。由於周圍有很多樹,視野不開闊,我就索性爬到樹上,這一下不但能鳥瞰樹崗還望得見草灘一角。我睜大眼,豎直耳,捕捉著每一絲動靜。10分鐘過去了,20分鐘過去了,天漸漸地亮了,視野也越來越遠了,但就是不見鹿的影子。時間一長,注意力也就不那麼集中了。老施那邊也沒有動靜。忽然背後作響,回頭一看──鹿!一頭公鹿正優哉游哉地走過來,只有20米了。我在樹上,它沒看見。槍,槍呢?!我的天,上樹時槍放在了樹下,本想登高望遠看到鹿后再下來拿槍,不想鹿送到了眼前。這時不由腳下一動,噝的一響,鹿一抬頭看見了我,四目相視一瞬間,鹿撒腿就跑。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跳下樹,抄起槍,鬆開保險,把鹿套入瞄準鏡,摳動扳機──砰!鹿應聲倒下。我跑過去一看,正中前胸。但鹿還有動靜,於是又補了一槍。好傢夥,搞定一頭!槍響之後,在附近「蹲點」的老施、羅伯特、羅傑等人都過來了。我們把鹿拖上小卡車,先去老施家後院清理內臟,再去縣城登記。聽老施的哥哥講:上周他在科羅拉多州打了一頭麋鹿,有四百多斤。為打麋鹿,他在山裡轉了七天,睡了六天帳篷。又聽別人說:打鹿是平常事,進山打黑熊才顯英雄本色。看來這狩獵的名堂大得很啊。打到了鹿,在回家的路上我高興不已。不過我一直在想老施家後院的那些豺──它們又得以飽餐一頓了。我帶回家一大塊鹿腿肉,到現在還不知怎麼個吃法。(劉希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