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未完(2)

紅樓夢未完(2)

書中纏足天足之別,故意模糊。外來的妙玉香菱,與賈赦賈珍有些姬妾大概是小腳。「家生女兒」如鴛鴦與趙姨娘──趙氏之弟趙國基是榮府僕人──該是天足。晴襲都是小家碧玉出身,晴雯十歲入府,想已纏足未放。襲人沒提。寫二尤小腳,因為她們在親戚間是例外,一半也是借她們造成大家都是三寸金蓮的幻覺。同時也像舞台上只有花旦是時裝踩蹻──姊妹倆一個是「大紅小襖」,一個是「紅襖綠」,純粹清裝──青衣是古裝,看不見腳。一般人印象中的釵黛總是天女散花式的古裝美人,忘了寶玉有根大辮子。作者也正是要他們這樣想。倘是天足,也是宋明以前的天足,不是滿洲的。清朝的讀者當然以為是小腳,民國以來的讀者大概從來沒想到這一點,也是作者的成功處。「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黛玉換上羊皮小靴,湘雲也穿鹿皮小靴。兩次都是「小靴」,彷彿是小腳。黛玉那年應當只有十二歲,湘雲比她還小。這裡涉及書中年齡問題,相當複雜。反正不是小孩的靴子就是寫女靴的纖小。黛玉初出場,批:「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寶玉何嘗不注意衣服,如第十九回談襲人姨妹嘆息,襲人說:「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的。」可見常批評人不配穿。作者更注意。百廿回抄本里寶釵出場穿水綠色棉襖,他本都作「蜜合色」,似是后改的。但是通部書不提黛玉衣飾,只有那次賞雪,為了襯托那岫煙的寒酸,逐個交代每人的外衣。黛玉披著大紅羽縐面,白狐裡子的鶴氅,束著腰帶,穿靴。鶴氅想必有披肩式袖子,如鶴之掩翅,否則斗篷無法系腰帶。氅衣、腰帶、靴子,都是古裝也有的──就連在現代也很普遍。唯一的另一次,第八回黛玉到薛姨媽家,「寶玉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么?』」也是下雪,也是一色大紅的外衣,沒有鑲滾,沒有時間性,該不是偶然的。「世外仙姝寂寞林」應當有一種飄渺的感覺,不一定屬於什麼時代。寶釵雖高雅,在這些人里數她受禮教的薰陶最深,世故也深,所以比較是他們那時代的人。寫湘雲的衣服只限男裝。晴雯「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王善保家的語),但是只寫她的褻衣睡鞋。膈肢芳官那次,剛起身,只穿著內衣。臨死與寶玉交換的也是一件「貼身穿的舊紅綾襖」。唯一的一次穿上衣服去見王夫人,「並沒十分妝飾……釵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依舊含糊籠統。「衫垂帶褪」似是古裝,也跟黛玉一樣,沒有一定的時代。寶玉祭晴雯,要「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與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晴雯是不甘心受環境拘束的,處處託大,不守女奴的本份,而是個典型的女孩子,可以是任何時代的。寶玉這樣自矜「我二人之為人」,在續書中竟說:「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第一○四回)黛玉抽籤抽著芙蓉花,而晴雯封芙蓉花神,芙蓉誄又兼挽黛玉。怡紅院的海棠死了,寶玉認為是晴雯死的預兆。海棠「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纏足正是為了造成「扶病」的姿勢。寫晴雯纏足,已經隱隱約約,黛玉更嬌弱,但是她不可能纏足,也不會寫她纏足。纏足究竟還是有時間性。寫黛玉,就連面貌也幾乎純是神情,唯一具體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沒有一點細節,只是一種姿態,一個聲音。俞平伯根據百廿回抄本校正別的脂本,第七十九回有一句抄錯為「好影妙事」,原文是「如影紗事」,紗窗后朦朧的人影與情事。作者這種地方深得浪漫主義文藝的竅訣。所以我第一次讀到后四十回黛玉穿著「水紅花襖」,頭上插著「赤金扁簪」,(第八十九回)非常刺目。那是一種石印的程甲本,他本甲乙都作「月白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金簪同,「腰下系著楊妃色花棉裙,真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百廿回抄本本來沒有這一段描寫,是夾行添補的。俞平伯分析這抄本,所改與程乙本相同,后四十回的原底大概比程高本早。哈佛大學的圖書館有影印本,我看了,后四十回中有十四回未加塗改,不是謄清就是照抄。如果是由乙本抄配,舊本只有三分之二,但是所有的重要場面與對白都在這裡。舊本雖簡,並不是完全不寫服裝,只不提黛玉的,過生日也只說她「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如同嫦娥下界」,倒符合原著精神。寶玉出家后的大紅猩猩氈斗篷很受批評,還這樣闊氣。將舊本與甲乙本一對,「猩猩氈」三字原來是甲本加的。舊本「船頭微微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確是神來之筆,意境很美。袈裟本來都是鮮艷的橙黃或紅色。氣候寒冷的地方,也披簡陋的斗篷。都怪甲本熟讀紅樓夢,記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中都是大紅猩猩氈斗篷,忍不住手癢,加上這三個字。后四十回舊本的特點之一是強調書中所寫是滿人。第一百六回抄家后,賈政查賬,「再查東省地租,近年交不及祖上一半。」第一百七回賈母問賈政:「咱們西府里的銀庫和東省地土,你知道還剩了多少?」曹寅棟亭文鈔「東皋草堂記」提及河北「予家受田」地點。周汝昌在「紅樓夢新證」里說:「八旗圈地,多在京東一帶……紅樓夢所寫烏進孝行一月零兩日……步行或推車進京……動輒旬月,二則厚雪暖化,道路泥濘,三則……曹寅『榮府』……﹝與﹞寧府黑山村相去又『八百多里地』,當更在東……」賈蓉向烏進孝說:「你們山坳海沿子的人」,曹寅的地也「去海不百里」。曹俯初上任時,奏明曹寅遺產,有田在通州、江南含山縣、蕪湖。參看後來抄家的報告,恐還不實不盡。舊本抄家后,同回又有:「賈璉又將地畝暫賣千金,卻為監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勢敗,也趁此弄鬼,指名借用。……」甲本這裡加上一大段,內有「賈璉……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了數千金,作為監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並將東庄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東庄」顯指京東,不會遠在東三省,卻合第五十三回所寫,距黑山村八百多里的榮府田莊,交糧可步行上京。寧府有**個莊子,榮府八個,是兩府主要收入。原續書者既不理會第五十三回,曹家各地的產業他大概也不清楚,只說榮府的田地在東三省,想必是為了點明他們是滿人,同時也是以意度之。皇室與八旗的田莊叫庄屯,東北的屯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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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紅樓夢魘(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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