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蘭・羅素 怎樣閱讀和理解歷史(8)
再回到馬克思:在我的心目中,他的理論的最大錯誤是它忽略了把智力當做一種原因。人和猴子在同樣的環境中用不同的方法來取得食物:人採用農業,不是因為某種超人的辯證法在強迫他們這樣去做,而是智力向他們表明了那種好處。假如希臘的智力始終停留在它那最佳的狀態,工業革命很可能在古代就發生了。對於這一點,人們習慣回答說,奴隸勞動是廉價的,所以就排除了對創造節約勞力的機器的刺激。但事實卻得不出這一觀點來。近代的生產方法是從棉花工業開始的,不僅是在要使用"自由"勞工的紡織品方面,而且也在採集棉花(這是奴隸的工作)方面。何況從來也沒有過任何奴隸是比蘭開夏①的廠家們在19世紀初期所僱用的悲慘的童工們更為廉價的了,在那裡他們必須每天工作14至16個小時,除了吃住而外沒有更多的東西,至死為止(我們應該記得,一個奴隸的死亡對於他的主人是一項經濟損失,但是一個掙工資者卻並不是)。沒有智力,人們就永遠學不會靠機器來節約人手。我並不想提示,智力是以某種神秘的、無緣無故的方式自發而出現的東西。顯而易見,它是有緣故的;並且顯而易見,這些緣故部分地可以求之於社會環境。但是這些緣故也部分地是生物學的,而且還是個人的。這些還很少為人所理解,儘管孟德爾②主義已經做出了開端。有極高才能的人,正如弱智的人一樣,天生來確切地是與一般人不同的。而沒有極高的才能,就不可能出現生產方法上的根本進步。有一派現代的社會學,自命為要比任何別的學派更加嚴格是科學的,而且這一派至少在某種範圍內乃是馬克思學說的產物。按照這一學派,社會學只有從群體上觀察人而不是把他們作為個人,才能成為真正的科學,並且只能是觀察他們的身體的行為,而不是企圖得出心理學上的解釋。在某種程度上,人們可以說許多話來擁護這一學派。毫無疑問,對於戲劇性的東西的樂趣,使得歷史學的作家們和讀者們雙方都過分強調了個人;同樣毫無疑問,對於生理行為的任何心理解釋都是有著一種冒險的成分,正像是詩人所說的:掩飾起來你的愛情固然很好,不過你為什麼要把我踢下樓?這裡提到的這個學派只是注意到踢下了樓,而並不去追究那到底是由於掩飾愛情,還是由於恨所造成的。無論如何,我們可以同意到這一步,即在我們進入內心動機那片可疑的海洋之前,最好還是先記錄下來公開行為的各種無可置疑的事實。一部像《米德爾頓》這樣的書,雖說它的作者並沒有同意我們所考察的這一理論,但它卻是這一理論的宣揚者們所不能讚許的一部書;它還表明了這一理論可以提示大量有價值的工作。大約50年前,查理·布斯①的《倫敦人民的生活和勞動》一書在更大得多的規模上為倫敦做出了同樣性質的工作;那是一部極有價值的書,它激發了改革,大大增進了倫敦居民中貧困階層的福利。對於改革者來說,如果他要明智地行動,這類對男人、女人和兒童的平均生活的調查的用處是無可估計的。然而,它們卻是一種手段,其本身並不是一種目的;當它們被視之為一種目的時,它們就有喪失它們的用處的危險。首先,對心理學的解釋持反對的態度乃是愚蠢的。為什麼我們要反對貧窮和疾病?因為它招致了苦難,而苦難是一種精神現象。對於一種純粹外部的觀察來說,貧窮和疾病應該是正像繁榮和健康一樣地令人滿足。當一個天文學家觀察星象時,他並不必須要考慮它們的狀況是"好"或是"壞",因為我們並不相信它們能夠有感覺;但是人可就不同了,而一種無視於人的感情的社會學,正是遺漏了成其為最本質的那種東西。我們並不想要改革太陽系,但是我們的確想要改革社會體系,假如我們對苦難有著任何同情的話。而惟有心理學的考慮才能向我們表明,哪種改革是可願望的。從一種純粹科學的觀點來說,這一理論在我看來似乎其錯誤在於縮小了個人的作用。情形往往是,各種巨大的社會對立的勢力都大致處於平衡,而相對的小勢力卻可以決定哪一方將會勝利,正有如在分水嶺上的一個很小的力量就可以決定水流究竟是注入大西洋還是太平洋。沒有列寧,俄國革命就會有很大的不同,而只是一個很小的力量就決定了德國人允許列寧回到俄國的。惠靈頓公爵關於滑鐵盧戰役①說過:"這樁好事真是見鬼。我確實相信,假如不是我在那裡的話,我們是不會獲勝的。"或許他的話是對的。這類事例表明了,偉大事件的主要過程有時候是取決於某一個個人的行動的。從那些急不可待地要把歷史學變成為一種科學的人的觀點看來,這一點當然是很可遺憾的。但是事實卻是,在使歷史學的某些方面多少可以成為科學的時候,並且重要的是,只要有可能就應該這樣去做的時候;史料卻是太複雜了,而不可能在目前--並且或許在未來的若干世紀之內--被歸結為科學定律。對於我們的無知來說,這裡有著太多看來是機緣的東西,而且無從估計的各種勢力的侵入又有著太大的可能性。在尚不成熟而要佯裝成科學的那種企圖之中,沒有什麼東西會真正是科學的。這就把我帶到了歷史學的另一個領域裡去,即文化史;它在它那最廣泛的意義上加以理解,包括有宗教、藝術、哲學和科學。這是一個引人入勝的題目--只要它不是以迂腐的教授們把它浸沉於其中的那種莊嚴和空話來加以處理的時候。官方的觀點--而這是每一個要想得到好分數的學生所必須採用的--是:某些名人是偉大的、善良的,所以一定不能加以任何批評,而某些其他的人則是聰明的,但想法是錯誤的,並且犯下了對每一個排字工人來說都顯然可見是愚蠢不堪的錯誤。還另外有些人,雖然在沒有偏見的眼光看起來是無可厚非的,卻甚至於是不能提及的,因為他們的想法是驚世駭俗的。即使是那些被挑選出來受到最高度的讚揚的人,也必然要如此之加以錯誤的解釋,以至於他們變得沉悶不堪,於是對於那些以讚揚他們為己任的庸人就變得成為可以接受的。而尤其是,絕不能容許有任何思想對於自鳴得意的中世紀可以造成哪怕是片刻的不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