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5比32?5(2)
當年年齡和我接近的福建羅建文、山西沈果孫都在北京學棋,他倆的實力還不能披掛上陣,只能作為觀戰者。一次橋本九段賽完和羅建文下了一局,讓羅三子,羅輸了。橋本九段的高超棋藝和輕快棋風使在場棋手無不為之驚嘆。北京在戰鼓隆隆時,上海正磨刀霍霍響。在1960年時,上海的棋風顯然較北京盛,愛好者的水平也較高。知道世界上最強的棋手即將到來,整個上海圍棋界都在期待著,興奮地、熱切地、焦灼地甚至惶恐地期待著。我想,在興奮的人們中我應當是最興奮的一個。上次羅建文參加全運會時我羨慕得要妒嫉了,這次不同了,我不但要上場,而且將作為主力上場。領導和老前輩為了培養我,在上海的三場比賽都讓我上。我是最年輕的上場棋手,才16歲,我還是首次和外國棋手交鋒,我的老師們在解放前大多和日本棋手下過棋,而我是第一次,因此我不但興奮、激動,而且還懷著很大的好奇心和新鮮感,我想看看日本棋手們究竟是何等模樣。上海棋手們作了認真的備戰,加緊研究了棋藝,尤其是研究了幾位日本棋手的對局。市體委領導還作了動員,給我們作動員的是市體委競賽處的負責人楊明同志,他後來一直是上海棋社的負責人。楊明同志體格魁梧,相貌堂堂,舉止穩重,不到40歲的人已早生華髮,又增添了一種威嚴感。他的外表一看就是個有修養又有魄力的領導同志。他的講話很有分量和感染力,使我感到了這次比賽的重要性,以及必須鼓起最大的勁頭投入比賽。為了迎接這次比賽,在器材方面也做了充分的準備。不但趕製了比賽計時鐘和精製的棋盤,而且還準備了具有我國特色的雲南圍棋子。按理說已很充分了,不知誰出了個主意,認為應該到楊壽生老先生家裡去借高級棋子,迎接第一次國際比賽,必須拿出我國最好的珍品。被他這麼一提醒,大家都點頭稱是。楊壽生在解放前是個大珠寶商,在資本家雲集的上海市也算得上是第一流的富豪。他自己是做生意的,他的親屬中既有**,又有國民黨。他有個親屬在新四軍中,是陳毅軍長的部下。解放后陳老總和楊老經常來往,陳老總不但經常把楊老接去下棋、敘談,而且有時去楊老家,非常隨便。楊老是奮鬥發家的,因此即使他後來家財萬貫,也還始終保持著節儉的本色,有時未免給人有些過分的感覺。如出門坐電車,他也要打算盤,乘幾站是5分,多乘一站就要花1角,不合算。楊老由於酷愛圍棋,因此特製了不少圍棋子,大約有四五十副,其中有些是國內無雙的珍品。他在這方面倒真捨得破費,足見他對圍棋非同一般的感情了。大家都同意向楊老借棋子,但又感到向他借東西可不那麼簡單,讓誰去借呢?最後決定由我去。可能是我年輕,萬一碰個釘子問題也不大。於是我來到了楊老家,向他說明了來意。楊老還是夠熱情的,他說中日圍棋比賽當然要支持,又說不過因為是你陳祖德來借我才借。他給我看了不少珍藏的棋子,拿出了其中最好的一副——一對棋盒塗金的,閃爍著令人目眩的光芒。白子由白玉磨成,磨得光滑均勻。楊老說,這白子每個光手工費就要兩個大洋,黑子則由琥珀加工而成。我下了多年圍棋,也看到了一些棋子,但這一次可真是開了眼界。這不是普通的圍棋子,是貴重的文物,是國寶。楊老小心翼翼地將棋子倒在桌子上,一個個地給我點了數,然後給我交代清楚,一個子都不能少。我誠惶誠恐地允諾,但一邊想:如真少了一個子我怎麼賠啊?這副中國最珍貴的圍棋子就放在賽場的第一台上,以表示對日本圍棋代表團團長瀨越先生的尊重。當時我怎麼想得到,若干年後,楊老先生的家被造反派抄了,這些珍貴的圍棋用具也被洗劫一空,楊老經不起衝擊就此一命嗚呼。我們祖國的這些寶物至今仍無下落。每當我想起這些藝術珍品,我就對那些打砸搶的行為,尤其是那些趁火打劫,盜竊個人財物和祖國文物的可卑傢伙產生一種痛恨感。上海的賽場安排在上海市體育俱樂部。這個體育俱樂部位於南京路,緊挨在上海最高的建築物國際飯店的旁邊,因此儘管它本身是個9層高樓,但在它那高身材的鄰居身邊卻很不顯眼。比賽場地設在體育俱樂部2樓的一個籃球場上,籃球場內擺著五對沙發,每對沙發之間是一條長茶几,茶几上擺著比賽器材以及供選手享用的煙、茶、糖果、點心和水果之類。在茶几的旁邊放著一張長桌,是裁判和記錄人員的座席。以後大部分的中日圍棋賽都根據這種形式來布置。在比賽時除了上場選手和有關工作人員外,其他人均不得進入賽場。觀戰者可在賽場上邊的一圈觀眾席上俯視下邊的賽場,雖然距離遠些,但居高臨下,還算清楚。這個賽場可算別具一格,後來在上海舉行的多次中日圍棋比賽均設在這兒。6月12日,在上海的第一場比賽開始了。走進比賽場,我的心咚咚地撞擊著胸膛,好像非要蹦出來不可似的。我知道必須立刻冷靜下來,但愈是急於冷靜,卻愈是慌亂得不行。究竟是第一次參加國際比賽,而且我的對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坂田九段呵!然而當裁判長宣布比賽開始,我從棋盒中取出第一顆黑子時,我的思想便立刻變得單純而明晰了:怎麼走好這一步棋?這次比賽規定每方用時間是5個小時。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后怕。一盤棋按規定可以下10個多小時。日本代表團在賽前談判時希望能縮短比賽時間,因為他們的水平高出我們太多,自信能夠輕易地取勝。但要知道日本的職業棋手在國內的大比賽中每方規定為10小時,一盤棋要下整整兩天!在比賽中,我國棋手在用時間方面都表現了頑強的鬥志,幾乎每個棋手都把自己的時間消耗完,然後再艱苦地讀秒。1應當說,我國棋手都盡了努力,但可能存在這麼一種情況:當時不少人認為把5個小時用完才說明對局者是竭盡了全力,好似一個戰士在戰場上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因此有的選手本來不一定需要耗盡5小時,結果也偏要延長思考時間,讓時針走到5小時為止。我和坂田一交手就廝殺起來,從我的左下角一個定式開始糾纏起,戰火很快蔓延開。我專撿那些最厲害的著下,坂田未料到我這麼一個孩子竟敢對他如此兇狠、大膽,靠在沙發上講了幾次「むつかしい」(即困難),其實他未見得是真的感到為難,他不知經受過多少次大小比賽的磨鍊、遇到過多少驚心動魄的場面以及處理過多少次危難的棋勢,我想他所以說「むつかしい」可能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或者是一種習慣性的口頭語罷了。而我的老師顧水如先生聽到坂田發出這個辭彙,逢人便說:「祖德真不容易,居然使坂田這樣的強手叫起困難來。」雖然我把吃奶力氣都使了出來,但究竟不是坂田的對手。坂田很快就抓住了我的破綻,處了上風。他很輕鬆地往沙發背上一靠,在茶几上執起一個糖果品嘗起來。他兩眼經常向上注視著籃球場上的屋頂以及上邊正在觀戰的愛好者。一會兒他又站起來,漫步到其他棋桌旁觀看起來。在這種情況下,我很不是滋味,我根本看不見茶几上那些美味的點心和糖果,也看不見上邊熱心的觀戰者,兩眼死盯著棋盤,只恨自己力量不足。當我好不容易落下一個棋子,坂田走了回來,不用怎麼思索就從棋盒中取出一個白子,啪的一聲打在棋盤上,於是又繼續他的踱步了。這一天橋本九段和坂田九段的情況相似,他因為棋藝高超、感覺敏銳,因此落子如飛。他也和坂田一樣,經常悠悠地站起來,去觀看其他幾局比賽。橋本和坂田在賽場中來回走著,把賽場當做散步場所了。日本方面另三位棋手則不同了,瀨越先生畢竟年歲太大,因此反應已不那麼快。他始終端坐在棋盤旁,紋絲不動。要不是過一會兒看到他伸出手來下上一個子,你簡直會以為他是放在沙發上的一尊佛像。他的棋品受到大家一致好評。瀨川七段和鈴木六段兩位棋手的棋藝顯然不如坂田和橋本兩位大師,因此有些擔心鎮不住中國棋手的野戰。他倆對局時兢兢業業,不輕易投下一著棋,氣氛較緊張。尤其是鈴木六段,其認真的程度不亞於我國棋手,加之體軀較胖,額頭上不斷滲出汗珠。他拿著扇子又不停地扇動。其實當時不算很熱,可他那神情和在大伏天沒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