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七個月(1)

高考後七個月(1)

過春節的時候,我生病了。我發著高燒,躺在床上,我的身體陷落在無數枕頭和靠墊里。我的床一頭靠著窗,一頭對著門——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這個位置是多麼的好——這個位置可以讓我躺著看爸媽從門口穿過來、穿過去。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豎起來的電影熒幕,而且帶著一個白色的框——我甚至知道這個框的寬度是公分——裝修房子的時候,爸爸再三聲明過。我只需把頭稍稍抬高一點,然後利用頭和枕頭之間的摩擦力使自己固定在某一個位置,就可以看見爸爸媽媽走過來,走過去,背後是不變的布景,手裡拿著不同的道具。他們有的時候會停下來交談幾句,每隔一會兒還會把頭從熒幕里伸出來,問我要不要什麼,他們甚至會走過來,到我的床邊,給我蓋被子,或者給我吃點東西。我對自己說:瞧吧,這就是新世紀的互動式電影,哈哈!我並不是一個經常生病的人,尤其是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燒。可是這一次,我的確無緣無故地發起燒來了,而且還燒了好幾天——我從來不知道發燒能夠持續那麼久。這件事把我媽媽給嚇壞了,不過我一點也不擔心。我熱情洋溢地捂在床上,面頰貼著枕頭,手肘下面有幾個墊子——我就這樣很舒服地看新世紀互動式電影,看倦了的時候,我開始看書——一動也不動,話也不說,字也不寫。靜止的我。今天是除夕。或者說,大年夜——隨便你怎麼說好了。因為我在發燒,我們一家人就不能到爺爺奶奶家去。媽媽在我的房間門口踱來踱去,手裡拿著一個很大的玻璃碗,在做色拉;爸爸高舉著一把刷子從門口走過,說:「現在我要去刷浴缸了!」隨後又折回來,跑到我房間里,放了一張CD。我把書扔在地上,大叫:「爸爸,你為什麼又用我的唱機聽這種東西?」爸爸揮舞著刷子說:「什麼叫這種東西?馬勒!是馬勒!」媽媽走進來,對爸爸說:「她在生病,你就靜一靜吧!」爸爸用刷子在半空中畫出許許多多弧線,瞪著眼睛說:「音樂又不會吵到她的。一天不聽古典音樂,人就要耳污心濁,懂不懂?」說完,他就跑出去刷浴缸了。我伸伸胳膊,把電話機拿過來,放在肚皮上。竟有這種事!我是沒有想到過,我爸爸居然會說出「耳污心濁」這種話來。會說「耳污心濁」的爸爸,未免也太有文化了一點——怎麼?這是我的爸爸嗎?我兩隻手放在電話機上,很想不通的樣子,望著媽媽。媽媽看看我,對我笑笑,眼睛彎彎的,好看得要命。我說:「媽媽,他過去說過這種話嗎?」她問:「什麼話?」「耳污心濁這種話。」我說。媽媽笑,說:「沒怎麼注意。好像說過的吧。」說著幫我把書撿了起來。電話鈴響——今天的第一個電話。我說:「喂。」A說:「喂,我是襄沒城。」我窮笑。A警惕地說:「幹什麼?」我說:「我知道你是襄沒城呀。你自我介紹什麼?」A沒有響。我喂餵了幾聲,他說噓。然後他說:「你在聽古典音樂啊?馬勒啊?你有這種愛好的嗎?我怎麼一直不知道。」我驚嘆地說:「你聽出來了啊?」他說:「馬勒么。開得那麼響,我死掉也吵醒過來了。」我說:「不是我聽。我爸爸聽。」「真的?」他說,「你爸爸喜歡馬勒的啊?下次我要跟他談談。」我大笑,說:「神經病!」這個人總是說出叫人意想不到的話來。我說:「我告訴你呀,我今天發現了一個秘密。我爸爸聽古典音樂那麼多年,我今天才發現,原來他聽古典音樂是為了不要變得耳污心濁。」A沒有聽懂,說啊什麼?我又說:「剛才他親口告訴我:一天不聽古典音樂,人就要耳污心濁。」A說:「真的啊?你爸爸很靈的嘛。」我沒有回答他。有人說我爸爸很靈,我倒真的不知道應當怎樣去回答他。更何況,當我爸爸在說耳污心濁這種話的時候,我根本不覺得他是我的爸爸。一個人偶爾對爸爸感到陌生——這是正常的嗎?可以理解嗎?而那個陌生人現在正在刷我家的浴缸。刷浴缸的是我爸爸嗎?聽馬勒的是我爸爸嗎?說耳污心濁的是我爸爸嗎?如若三者中必有一者不是我爸爸,則……我可否選擇?假如可以選擇,那麼我選哪個?我問A這幾天幹嗎,他說沒什麼。我說:「球踢過嗎?」他說:「踢過。踢了一次。」我說:「別的呢?沒到哪裡去玩嗎?」他說:「沒出去。就在很近的周圍走走。沒出去過。在家裡打遊戲,上網。嘿嘿。」他這個「嘿嘿」倒蠻有意思。我說:「唉。」他說:「今年我還沒有對你說新年好呢。」我說:「時間還沒到。至少要再過幾個鐘頭。我在發燒。」他大聲說:「啊?!」然後好像說不出什麼來了,頓了頓,說:「那麼傻啊?」我說:「什麼叫那麼傻啊?什麼話呀!」於是我們兩個一起在電話里呵呵地笑起來。我可以想象他和我對對目光,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上,手心的溫度從頭皮一直傳到我的腳底心去——「呼」的一下,我的腳下面好像連草也長出來了。其實我還是希望他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後面——不為什麼,大概是因為他不常做這個動作。可是,我猜想,假如他現在在我的面前,一定是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他應當知道,這樣做是沒有用的,因為他的手心是那麼熱,永遠比我的額頭要熱一度半。嗯,今後我是會告訴他知道的。不過不是今天。我說:「喂,我把你家的地址掉了,你再給我一個吧。」他說:「你認識路就可以了,要地址幹什麼?」我說:「說不定哪天,我要寄一張惡形惡狀的卡片去呢?」他說哦,就把地址報了一遍。我從枕頭邊上摸出一支4B鉛筆,把他報的直接記在牆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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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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