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討厭的人
車子開出很遠，紅玫的怒氣才漸漸平息下來。
看著她嬌紅的面靨，軍官重又問道：「我們去哪裡呢？」
紅玫不耐煩道：「城內肯定沒地兒可去了。連新街口都變成了那種破樣子，秦淮河，夫子廟就可想而知了。」
她沉吟道：「我們去玄武湖公園吧？不知道那裡怎麼樣了？」
沿著鐘山向西北行駛，經過明城牆便是玄武湖公園。
玄武湖公園原是皇家園林，其風景在江南首屈一指。
軍官看著公園內的重檐疊宇和浩瀚煙波，不覺讚歎此處風景之勝。
此時仍在飄雪。他給紅玫撐著傘走在落雪的青石板上，看上去就像一對恩愛夫妻。
中國園林大多是自然式的，但皇家園林除外。玄武湖園林作為皇家園林，自然也不乏規則式建築。
紅玫看著對植的松樹和左右兩邊一樣的房屋，生氣道：「我們走那條小路吧？我討厭一樣的東西。」
「好吧，女人可真難伺候啊」！軍官失笑道。
紅玫白了他一眼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你倘若嫌我煩，現在就可以滾了。」
「像你這樣的女人，男人又怎麼會討厭呢？」
紅玫又白了他一眼：「我倒希望你討厭我。一個日本人喜歡我，我覺得好噁心吶。」
軍官並沒有生氣。
他仍然給她撐著傘，自己的肩頭卻已落滿雪花。
小徑旁綠樹叢生，造石甚多。廣玉蘭、雪松、側柏，羅漢松等常綠樹種；太湖石、英石、靈璧石，黃蠟石等園林奇石應有盡有。兩旁還有許多閣樓、小亭、湖泊，屋宇。
軍官站在一塊太湖石前細看。
這是塊白石，形似奇峰，通靈剔透，兼具太湖石『皺、漏、瘦，透』之美。軍官對中國園林知之甚少，但他整個心神已被這塊奇石吸引。
正當他欣賞這塊奇石的時候，紅玫一把拉開了他：「一塊破石頭，有什麼可看的？」
軍官道：「我對中國園林了解不多，今天一看卻不禁為之神迷。甚至每一塊石頭都這麼奇特，精緻。」
紅玫笑著道：「這我倒不懂了，我看這裡的石頭都丑得很。」
「平常的石頭可以用來造牆，蓋房子，可這些石頭一點用都沒有。」
軍官認真道：「你看，無論山石、屋宇，樹木排布都是人類智慧的結晶。」
「智慧結晶難道比蓋房子睡覺還重要嗎？沒有智慧結晶不會死，可冬天沒房子卻會被凍死」。紅玫撇嘴道。
「蓋房子這種淺薄的事情難道能與文明相提並論」？軍官心裡想，但他並沒有說出來。
繼續向前是一個小湖。湖邊有水榭，水榭里一個外國男人和他的小女兒正在看牆壁上的畫。
這個男人是軍官的朋友。軍官走上去和他寒暄了幾句，又儀式性地抱了抱。
外國女孩滿頭金髮，臉、眼白，衣服都白如雪，看來就像天使般清麗可愛。
紅玫跑過去想逗逗她，不料女孩躲到了父親身後。軍官本想給朋友介紹紅玫，見她逗弄女孩，便只是笑著向男人說『她是我朋友』。外國男人點了點頭，看到紅玫如此喜歡小孩，把女兒推向了紅玫。
紅玫牽著女孩轉了兩圈，仔細看她與中國小孩的不同。
「你問一下她幾歲了」？紅玫道。
軍官道：「請問你女兒幾歲呢？」
男人看著女兒微笑道：「四歲。」
紅玫聽見女孩只有四歲，不覺吃了一驚。女孩比同齡的中國小孩高兩三公分，手腳也略大一點。不過她有雀斑，紅玫不懂這麼小的孩子哪來的雀斑？
最令紅玫奇怪的是女孩的眼睛竟然碧藍如海。紅玫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女孩並沒有羞澀，開心地看著紅玫。
她覺得紅玫開朗，美麗。
紅玫捏了捏女孩的臉。她的臉溫暖，富有彈性。她又親了親女孩。
紅玫把女孩抱到窗前。湖中有個亭子，是仿蘇州拙政園的『四面荷風亭』設計的。
荷葉盡殘，在冷風中瑟瑟搖擺。這景象看來是那麼的凄涼蕭索。
倘是常人，看到這樣的景色必會生出『物哀』之感。
紅玫並沒有那種體會。她只覺冷風襲面，令自己無比暢快。
紅玫走到軍官身旁道：「我們走吧？」
軍官本想再和朋友聊聊天，但清楚紅玫的脾性，便站起和男人鞠躬道別。
他看著紅玫凍得粉紅的臉，憐惜道：「我們不如去上邊的閣樓吧？」
「好的」。紅玫縮著肩道，「真的好冷啊！」
閣樓都是為避女子見到生人建造的，自然暖和得很。窗子上還掛著厚厚的繡花窗帘。
窗邊是張書桌，桌上有筆硯和幾本線裝書。閣樓右邊是一個書架，書架上擺著瓷器和盆栽。盆栽已枯萎，書架上有薄薄的灰塵。
軍官點燃火爐，房間頓時更加暖和。
紅玫擺弄著毛筆道：「文化人的生活可真輕鬆，每天寫字看書養花就好了。」
「也不簡單」。軍官道，「尤其是寫小說的人。小說家大多寂寞。紫式部、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要麼寂寞要麼痛苦。」
「寂寞都是自己騙自己。和朋友去酒吧，去舞廳不就不會寂寞了？」
軍官沉吟道：「我也不懂。別人說寂寞會沁入骨髓，永生永世都難以解脫。」
「嗯？反正我不會寂寞」。紅玫孩子般拿起支幹凈的毛筆在自己手上亂畫。
突然有隻鳥在窗戶上拍打。
紅玫趕忙道：「快打開窗子！」
軍官把窗子打開一條縫，冷風和雪花隨即侵入房屋。隨雪花進來的還有一隻金絲雀。它一進來就落在了桌子上，在紅玫眼前蹦蹦跳跳，用一雙靈活的眼睛看著她。
紅玫把金絲雀抓到手上，喃喃道：「這是誰家的呢？」
「應該是舊主人的。她或許去北方避難了，也或許已經死了。」
紅玫白了軍官一眼道：「你為什麼不想點好的？她可能只是嫁人了，也可能僅僅是去親戚家了。」
軍官垂首道：「來中國之前我本是個開朗的人。在這裡生活了兩三年，我感覺自己的性格已經變了。」
紅玫有些可憐這個男人：「我不懂你們為什麼要打我們，也不懂我們為什麼要抵抗。在我看來，誰當皇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這樣的老百姓活得開心。倘若我們不抵抗你們一定不會這樣做的。」
軍官突然跪下來道：「侵略是錯的，我們更不該殘殺那麼多中國人。」
紅玫抱住軍官道：「侵略有沒有錯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感情。」
「一個人不該讓別人感到痛苦。」
也不知過了多久，軍官竟睡著在了紅玫懷裡。
可能是因為紅玫的懷抱太過溫暖，也可能是因為他的內心太過痛苦。
這痛苦到底是誰造成的呢？
過了一會，紅玫實在站累了，拍了拍軍官，輕啐道：「醒醒呀！」
軍官睜開惺忪的睡眼，連忙起身道：「對不起。」
「呵呵，還挺客氣。咱們去床上睡吧」。紅玫牽著軍官朝床走去。
軍官垂下了頭。紅玫看到他的臉竟然紅了。她幾乎笑岔了氣。
紅玫脫掉他的衣服，鞋襪，又脫掉自己的，抱著他進入了夢鄉。
風吹得岸上的殘葉飛往湖裡，情景好不凄涼。湖上漂浮著霧氣，霧氣之中有隻小船正駛往湖心的小島。
看著這種景色，軍官悵然道：「無論多美的景色，到了冬天也會讓人倍感神傷。」
紅玫道：「那倒不然，雪松，梅花豈非冬天更美？」
「那只是個例」。軍官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更多的景物是不能冬天看的。」
「我倒覺得是心態的問題」。紅玫道，「開朗的人無論看什麼都會愉悅，悲傷的人無論看什麼都會嘆息。」
軍官低下頭，看著湖面的一片融雪沉默不言。
看到他如此哀傷，紅玫轉言道：「你看！湖中有三個島，你知道它們代表什麼嗎？」
軍官知道紅玫是在轉移話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
「我越來越感覺你和我一樣了」。紅玫笑道，「這三個島象徵海中的仙山。蓬萊、方丈，瀛洲。」
軍官驚訝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別看不起我，我知道的還很多呢」！紅玫嬌嗔道。
軍官故意道：「一個從小打漁的女人能知道些什麼呢？」
「最起碼我會划船，而且劃得挺好」。紅玫跳上船，生氣地道，「你自己游過去吧！」
她果真劃得挺好。
槳輕輕一擺，她就劃出了一兩丈。
軍官看到四下無船，著急道：「你趕快劃過來吧！」
「你不是嘲笑我什麼都不會嗎」？紅玫大聲道，「那你游過來！」
「島上可能有敵人，你趕快回來吧！」
「我偏不聽你的話」！紅玫孩子般應道，「反正是你氣我的。」
軍官嘆息一聲，咬咬牙跳進了水裡。湖水冰冷，他渾身都在打顫。他水性不好，游得很慢。
聽到軍官入水的聲音，紅玫連忙向後看。
她低聲罵道：「這死男人真敢跳！」
「我才不去接他，讓他凍死更好。他本來就該死」！她忍住想劃過去的衝動，厭惡地看著他。
才不過幾秒，她又將船劃了過去。
她把船劃到軍官面前，輕斥道：「讓你游過去你竟真的游！趕快上來吧！」
軍官趴在船沿看著紅玫：「我就知道你不是狠心的女人，一定會回來的。」
「萬一我不回來呢」？紅玫臉紅道，「島那麼遠，就你這速度天黑都游不到。」
「游不到也得游啊！萬一島上藏著殘兵怎麼辦？」
紅玫冷冷道：「我是中國人，島上有殘兵也不會殺我的。他們只會殺你。」
軍官這才想到她是中國人，尷尬地道：「對不起，可島上還有我們在練兵。」
紅玫跳腳道：「在就在唄！反正我昨天就死了！」
軍官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覺得在她面前，自己無論做什麼都是錯的。
甚至連呼吸都好像是錯的。
船已靠岸，軍官垂首道：「這邊有什麼好地方呢？」
紅玫指著掩映在枯木里的寺廟道：「我們先去那裡給你烤衣服吧！」
軍官忖道：「原來她這麼善良。」
紅玫不住往火堆里添柴。她並不是乖乖地將柴添進火里，而是砸進火中。火星怕她般四散逃開。
紅玫一邊砸一邊斥道：「讓你跳！讓你跳！把你凍死才好！」
軍官看著她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臉，微微一笑：「你雖然話不好聽，但心卻是最柔軟的，要不然怎麼會過來接我呢？」
紅玫咬牙道：「就算是一隻狗，我也不想看它凍死！」
「你騙不了我的。我如果能娶到你，那真是我一輩子最大的福氣！」
「我就算嫁給石頭也不會嫁給你的」。紅玫輕斥道。
突然！軍官瘋了似的從地上跳起來，把紅玫壓在了身下。
「你要幹什麼」！紅玫吃了一驚，死命推軍官。
『砰』的一聲槍響，子彈貼著軍官手臂飛了過去。紅玫這才知道軍官是在救自己。軍官也不知從哪裡掏出把手槍，一槍就把那人打死了。
紅玫看著軍官被鮮血染紅的衣袖，撕下一塊佈道：「我幫你包紮一下。」
軍官笑道：「軍人受傷不過是家常便飯而已，沒有什麼的。」
「軍人也是人，也能感覺到疼痛」。紅玫綰起他的袖子，柔聲道。
她輕輕為他包紮著傷口：「你救了我兩次，我該怎麼報答你呢？」
「嫁給我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軍官看著她柔軟的耳垂道。
「這是民國，又不是從前，哪來『以身相許』的道理」？紅玫紅著臉道，「不過呀！我倒真想嫁給你。我從沒見過你這麼好的男人。」
她說著將軍官冰冷的手放到自己溫暖的胸口：「你看，我的心是不是跳得很厲害？當一個女人喜歡上一個男人的時候，她的心就會跳得很厲害的。」
「可是你卻永遠都不會嫁給我，是嗎」？軍官含情脈脈地看著紅玫。
紅玫緩緩站起，緩緩脫下自己的衣衫：「我雖然不能嫁給你，但卻能把自己給你，能一生想著你。」
軍官看著紅玫堅挺的胸膛，不知何時已流下淚來。
他在戰場上斷骨頭時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此時竟已淚流滿面。
他慢慢站起來，慢慢抱住紅玫，用極溫柔極溫柔的眼神看著她。她也用同樣溫柔的眼神看著他，嘴角露出甜蜜的笑容。
風已住，雪已停，冬日的暖陽穿過窗戶灑在他倆身上，讓這一切看起來正如童話般甜蜜溫馨。
……
紅玫看著萬里碧空道：「能活著可真好啊！」
「是啊」！軍官悵然道。
「好餓啊！城裡有賣飯的嗎」？紅玫牽起軍官的手，秀眉微蹙道。
「回去吃吧？我給你做」。軍官柔聲道。
「誰要吃你做的飯。你們這些可惡的日本人」！紅玫開玩笑道。
「那我們去哪裡吃呢」？軍官痛苦地說道。
「你不是說你們日本人在這邊練兵嗎？說不定旁邊就有賣飯的。」
練兵場旁果然有賣飯的，不過只是家小餛飩攤。
餛飩攤上坐著五六個日本兵。軍官領著紅玫坐到了另一張桌子上。
軍官問道：「你要吃什麼呢？」
「我要兩籠包子，一碗雞蛋餛飩」。紅玫笑著道。
聽到他兩人用漢語對話，另外桌上的日本兵開始竊竊私語。他們一邊說話一邊充滿鄙視地看紅玫。紅玫本想過去罵他們幾句，又不想破壞了自己的好心情。
過了一會，走過來兩個日本兵。其中一個指著紅玫道：「您怎麼可以讓一個中國人和您坐到一張桌子上？」
「中國人？中國人怎麼了」？軍官憤怒地看著他們。
「中國人是劣等人！您和他們坐一起就是在侮辱天皇」！另一個士兵道。他說著竟要踹紅玫。
紅玫正在吃包子，根本沒有抬頭瞧他們。
她知道軍官一定會將這件事處理好的。
軍官霍然起身，一拳擊在那個士兵臉上。士兵隨即撞上了對面桌子。
碗碎了一桌，醬油、醋、包子汁，餛飩湯沾了他滿身。他拉起同伴憤然離去。另外幾個日本兵也不約而同地憤然走開。
紅玫喝完最後一口湯，緩緩問道：「你為什麼要打他呢？其實作為日本人，他也許並沒有錯。」
「沒有錯？他看不起你你還說他沒有錯」？軍官甚至有些生氣。
「他看不起我豈非很正常？我們無論哪個方面都比其它國家差，而且我們這麼多人輕易就被你們佔去了那麼多土地，豈非就該被人瞧不起」？紅玫哀傷地說。
軍官看著她悲哀的眼睛，心不由得疼了起來。
他實在想不出該怎麼安慰她，便只是緊緊地抱住了她。
清晨時分紅玫走進了軍官的卧室。軍官不知道在半開的紙拉門旁寫什麼還是畫什麼，連紅玫的腳步聲都沒有發覺。
紅玫輕輕走到他身後，俯身去看。
他原來是在畫一個女人。
畫中的女人穿著自己一樣的淡紫色衣裳，長發披肩，身材窈窕，渾身散發著青春的活力。
她突然叫道：「你原來是在畫我啊！」
軍官吃了一驚，連忙把畫捲起，吃吃道：「不……不是你。」
「還說不是」。紅玫將畫攤開道，「畫中人的臉，衣服明明和我一樣，不是我是誰？」
「遺憾的是你沒有畫背景。你們日本人不是喜歡櫻花嗎？我出去站在櫻花樹下，你把盛開的櫻花加進去」。紅玫說著推開紙隔扇，向門外走去。
「外邊冷，我想著畫就好了，你不用站的」。軍官急道。
「我不怕冷」。紅玫憂傷地說，「我今天走後，也許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了。你好好畫吧！」
紅玫靜靜地站在櫻花樹下，溫柔地笑著。她雖有時看起來瘋瘋癲癲，但此時卻像極了一個淑女。
一個世上最淑女的淑女。
櫻枝上的雪被風吹得打在她臉上時她的表情都沒有任何改變。
軍官換了張紙。他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才把畫畫好。其間他好幾次讓紅玫進來紅玫就是不進來。
當他說好了的時候，紅玫馬上跑回屋裡，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用手搓著臉道：「凍死我了，整個人都像泡在冷水裡呢。」
軍官倒了杯熱茶遞到她手上，又用被子裹住她的腿：「讓你不要出去你偏要出去，現在難受了吧？」
「我如果不出去，你能畫出這麼好的畫嗎」？紅玫笑道，「你看，人的神態和氣質都比剛才那張好許多呢！」
「可我真的不忍心你受凍啊」！軍官摟住紅玫道。
紅玫依偎在軍官懷裡，夢囈般道：「我又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怎麼可能吃不了苦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幽幽道：「你不是說要給我讀書嗎？現在不讀可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好吧」！軍官長嘆道。
他挑了許久，才挑出本《源氏物語》。
看著厚厚的書，他實在不知該從何處讀起。
紅玫彷彿看出了他的心事，柔聲道：「你喜歡哪裡就從哪裡讀唄！」
軍官是從第一個字開始讀的。
話說從前某一朝天皇時代，後宮妃嬪甚多……
他讀著讀著，聲音竟哽咽起來。不知是為書中人所傷，也不知是悲傷自己無法與紅玫長久？
還是哀傷時事的悲哀？
紅玫擦著他的眼淚道：「你可真是一個感性的人，讀書竟能把你讀哭。」
軍官嘆息一聲，接著讀了下去。
紅玫仔細聽著，時而輕嘆，時而惋惜，時而大笑，時而悲泣。
桐壺、帚木、空蟬，夕顏。
當軍官讀到夕顏被人害死的時候，紅玫突道：「夕顏一定是被六條害死的，是嗎？」
「你怎麼知道」？軍官奇道。
「因為我是女人啊」。紅玫抿嘴一笑道，「女人的嫉妒心很重的。哪個女人都希望自己能夠獨佔所愛的男人，正如哪個男人都希望自己能夠獨佔所愛的女人一樣。」
「夕顏太可憐了。她原本寂寞，孤獨，現在又被人害死。六條更可憐，她自卑，寂寞，卻被源氏玩弄。」
「世上寂寞的人又何止她倆」？軍官嘆息道，「每個人都有他的痛苦。」
「這倒不見得」。紅玫笑道，「我也有悲慘的經歷，卻從不痛苦，寂寞。」
「或許你是唯一一個特例吧」！軍官撫著紅玫的臉，長嘆道。
紅玫一個字一個字說：「調整心態！這是最最重要的！」
軍官又嘆息一聲，繼續讀了下去。
當他讀到紫姬的時候，紅玫生氣道：「你不用讀了。這本書簡單，噁心，不過是一個男人糟蹋很多女人，負很多女人的破事。」
「沒那麼簡單」。軍官認真說，「小說都是作者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寫成的，而影響他經驗的是他生活的時代。平安朝是貴族階層沒落，武士興起的時代。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作為貴族階層的她只能寫出貴族荒淫無度，紙醉金迷的生活。」
「滅亡前的狂歡，豈非比任何痛苦都更加痛苦？」
紅玫竟沒有說話？
軍官不禁有些驚訝。
他一低頭，才發現她已睡著。
她安靜地睡著，靜得像一隻睡著的小貓。軍官把她輕輕放在席子上，給她蓋好被子，靜靜地看著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長長嘆息了一聲。
紅玫看著軍官的廚房道：「你怎麼買了這麼多菜？」
「做菜是一種藝術。再說菜不多怎麼體現得出我廚藝的精湛呢」？軍官眨著眼道。
「你可真會自吹自擂」！紅玫甜笑道，「不過今天由我做飯。我相信我一點都不比你差！」
她拿起根黃瓜『蹬、蹬，蹬』地切著。
只見她切的黃瓜薄厚相同，而且切的速度極快。
軍官讚賞道：「你的廚藝果真不錯！」
紅玫臉紅了，推著軍官道：「你回屋等著吃就行了！」
第一道菜是涼拌黃瓜。
紅玫放下菜，從後面抱住軍官：「你原來還會插花呀？日本的軍人倒挺文雅。」
軍官一邊插花，一邊笑著道：「每個日本人都會插花的。」
紅玫輕咬著軍官的耳垂道：「你現在難道還有心情插花嗎？」
軍官柔聲道：「不要鬧了。吃飯時桌上有瓶好看的花不是很享受嗎？」
紅玫不知怎得就鑽入了軍官懷裡。她把臉貼到軍官臉上道：「我在想什麼，你難道還不懂嗎？」
軍官垂下頭，他的心裡正有一團火在燃燒。
他勉強控制住自己道：「我們還是先吃飯吧。」
紅玫媚笑著解著軍官的紐扣：「吃飯難道比這事還重要嗎？你好好瞧瞧我的本事！」
……
也不知過了多久，紅玫赤裸著躺在軍官身旁。她面頰上仍帶著紅暈，胸膛劇烈起伏著。
軍官仰面看著屋頂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我實在捨不得你。」
「美人常看一凡人」。紅玫流著淚笑道，「是因為我們相處的時間短你才會捨不得的。」
「不是。我當初救你就是因為被你的品格吸引。我一輩子也不會改變的」。軍官盯著紅玫的眼睛，一字字道。
「男人的嘴就是用來騙女人的。我才不會相信呢」！紅玫眼淚婆娑著道，「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無法跟你生活。或許有些事原本就是上天註定的吧！」
軍官痛苦地扭過身去，身體已顫抖起來。紅玫緊緊抱住他，身子也不住顫抖著。
飯很豐盛，但他們吃得卻極慢。軍官和紅玫都沒有說話，只有軍官不停地給紅玫夾菜。
也不知過了多久，紅玫抬起眼道：「我真的不想走呀！但我也沒有辦法。我會一輩子想你的，你也要一輩子想我啊！」
軍官坐到紅玫身畔，摸著她的柔發道：「我當然會一輩子想你的。」
「嗯」。紅玫枕在軍官肩頭，道，「其實我很討厭這個世界。以後，想你也會成為支持我活下去的眾多理由之一。」
軍官從沒想到，眼前這個女人也會討厭世界。
他覺得她就像天使一樣，微微一笑就可驅散世間的陰霾。
他從沒想到她的心裡也會有陰霾。
這是不是因為每個人的心裡都潛藏著深沉的憂傷呢？
他緩緩道：「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無論你，還是這個國家，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我只是說說而已，又不會真的去死」。紅玫笑道，「倘若還有一絲希望活下去，誰會想死呢？」
「嗯，你千萬不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一定會找到好丈夫，會一輩子幸福的。」
「就算找不到好丈夫，我也不會死的。我會好好照顧釋心。他實在太可憐，我不忍心他再痛苦下去。」
車停在了校門外，軍官從後備箱取出兩袋東西道：「這是給你和釋心準備的。」
「你還挺貼心么」。紅玫笑道。
她打開袋子，只見裡邊有給自己和釋心準備的過冬棉衣，一些熟肉、水果、乾果，零食。
「我每過幾天就給你們送些東西過來」。軍官看著紅玫臉上的燈影道。
「你還是不要來吧！釋心會生氣的」。紅玫蹙眉道。
「我在峽谷外等著，讓我的兵帶你過來。」
「那樣可以」！紅玫展顏道。
她突然摟住軍官脖頸，親了他一口，道：「那我進去了！」
軍官還沒來得及說話，紅玫便已迅疾地跑開了。她沒有回頭，但肩膀卻在不停抖動。
他看著她纖弱的背影，眼裡不禁泛起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