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丫頭心結
吃過中飯後,楊錚躺在炕上午睡。將醒未醒時,迷迷糊糊聽到一陣輕輕地啜泣聲。他睜開眼睛,見石榴蹲在門外的台階上,肩膀微微抖動,便喚道:「石榴!」
石榴連忙用衣袖抹了下眼睛,應了一聲,轉身進來道:「二哥,你醒了。」
楊錚見她眼睛微紅,睫毛沾露,坐起來問道:「爹娘去地里了?」
石榴點頭道:「是。」到窗前的桌上倒了碗水端了過來。
楊錚喝了水,說道:「今天下午咱們去河邊走走,試試那裡的沙子能不能練字。」
石榴道:「好。」
兩人離了家,在院門的孔洞上結了個草繩,這便表示家中無人。全村無一家門上帶鎖,其實就算鎖了門,低矮的籬笆院牆也根本攔不住人。
出了村子往東邊走,路上碰到不少在地里幹活的本村人,見到楊錚都會問上兩句。這些人大多是他的叔伯輩,在他病時都曾登門探望,楊錚一一回應問好。
按村中長輩的說法,楊家祖上是山西人,於洪武年間來此定居。經過近兩百年開枝散葉,遂有了如今的楊家坪二十一戶人家。由於無人識字,也就沒有族譜,很多事情早已無考,從楊家坪人的身上,也看不到半點外鄉人的痕迹。不過能夠確定的是,很多人家之間的血緣關係已經很遠了,早就出了五服。儘管如此,楊家坪的人仍牢牢抱成一團,正是這樣,才扛過了一次次天災人禍,頑強生存著。
楊家坪東側有條河,名叫赤峪水,本里之名便因此水而得,不過鄉下人一般稱其為黃瓜河。靠近河的這一片田土,由於便於澆灌,是楊家坪最好的一片地。
此時地里主要是莜麥、蕎麥、黃豆、大豆、胡麻等物。在很多地方大豆便是黃豆,而秦州之民所稱之大豆,其實是蠶豆,鄉人謂之「大豌豆」。
各家也會留出幾分到一畝地種蔬菜自用,以蔥、蒜、蘿蔔、白菜居多,加夾其它蔬菜。白菜便是過去所謂之菘,現今只有士人還這麼叫。
楊錚家在河邊有七畝地,種的是蕎麥、黃豆、胡麻及一些菜蔬。另外村西邊的緩坡上還有近十畝山地,那裡現下長的是高粱。
楊錚與石榴一路走到河邊,未見父母,想來是在村西邊的坡地上。二人尋了一處較為鬆軟的沙地,用沿路拾來的堅硬樹枝在上面寫起字來。
石榴寫了兩行字,道:「二哥,在沙地上寫字確是有些不同呢。」
楊錚照著樣子寫了幾個字,點頭道:「人家在沙地上練字,果然是有些道理的。」
石榴看了楊錚寫的字,奇道:「二哥,你臨過帖嗎?」
楊錚笑道:「你覺得呢?」
石榴道:「自然是沒有了。可看你的字,已然有了間架筆意,根本不像是新學寫字的呢。我原還擔心你學我寫字,會有脂粉氣,被人家笑話,看來是多慮了。」
楊錚道:「我只是覺得怎麼好看怎麼來寫。你總這麼誇我,也不怕我驕傲,從此不求上進了嗎?」
石榴抿嘴笑道:「我知道二哥你不會的。你是天生的讀書料子,將來一定能中進士的。」
楊錚道:「天生的讀書料子嗎?那倒不見得,大概蒙學的內容比較簡單,我學得就快一些。以後可就沒這麼容易了。石榴,你說要考功名,得要讀多少書呢?」
石榴道:「這個我倒是知道一些。有《四書章句集注》、《五經》傳注、《周禮》、《禮儀》,有《左傳》、《公羊傳》、《榖梁傳》這春秋三傳,有《國語》、《戰國策》、《性理》,還有《文選》、《八家文集》、《文章正宗》……」
楊錚聽得直咋舌,道:「我的個天,要讀這麼多書啊,這怕是要三五年吧。」
石榴笑道:「別人或許要三五年,二哥你應該用不了。莫非是畏難了么?」
楊錚也笑道:「你不用激我。我是不是讀書料子不知道,可考試卻很在行。昨晚我做了個夢,夢中不知考了多少回試,都是無往不利。什麼清華啊北大啊,都搶著收我做學生。」
石榴睜大眼睛問道:「清華,北大,那是什麼?」
楊錚呵呵一笑,道:「是我夢中的兩個大儒,讀書人都以做他們的弟子為榮。」
兩人說了會閑話,又開始寫字。楊錚把已背熟的近九百字《三字經》寫了幾十個字,手腕便酸得不行,將樹枝一拋,在沙地上坐了下來休息。用執筆的姿勢寫字,比起隨手划字要吃力許多。
石榴掏出手巾來給他擦汗。楊錚看著她道:「石榴,你這名字是誰給取的?」
石榴道:「是張家的大少奶奶。」
楊錚點頭道:「嗯,張家的大少奶奶,那就是李家的二小姐。聽你這般稱呼,看來你不是一直跟著她的丫頭。」
石榴手上動作一滯,低低應了聲:「是。」
好些年前,楊錚之父楊大力意外結識了三個西安府三原縣的行商。那三人分別叫李祥福、張廣源、周有良,在那之後一直與楊大力保持著比較密切地關係。如今四家兩兩結了姻親:李祥福的二女兒嫁給了張廣源的長子張修潔,周有良的長子周逢春則娶了楊錚的二姐楊蘭兒。
月余之前,幾個三原行商路過秦州時,去了胡喜子的肉鋪一趟,說是與周逢春熟識,問他有沒有什麼信要帶。胡喜子便說了下家中近況,小舅子楊錚卧床不起之事自然也提了,請他們幫忙帶個口信。
過了不久,李家派了個管事帶著禮物登門探望楊錚,石榴便是在那時送到楊家的。李家還幫張家捎帶了些禮物,以這兩家的姻親關係,如此倒也正常。可奇怪的是,楊家的姻親周家卻一直沒有消息。
楊錚的父母因此一直有些擔心,別是周家出了什麼事情。今日得了楊百牛傳的口信,才讓他們安下了心。楊錚卻仍覺得這事有些蹊蹺,不過二姐夫周逢春很快就要來秦州,內里有何差池,到時一問便知。
倒是石榴一聽周逢春要來,似乎立即多了些心事。方才楊錚本是隨口一問,卻不想竟發現了些問題。
他又問道:「李家那位二小姐,脾氣很壞么?」
石榴收起手巾,搖頭道:「沒有。」
楊錚道:「你照顧我這麼多天,又教我認字,情誼非同尋常。我知道你心裡有事,不會勉強你說,可難免會擔心你。你要是覺得信得過我,不妨給我講講,我看能不能幫你想想辦法,至不濟有一個人分擔,你心裡也能輕省一些。」
石榴道:「二哥,我……我……」說著垂下淚來。
楊錚道:「哎,別哭嘛,那麼多叔伯嬸子就在旁邊,人家看到會以為我欺負你了。」
石榴抹去眼淚,抿著嘴沉吟半晌,終是把話說了出來。
她本是蘇州府人氏,幼時因家中困難,父母為求度日,將她賣與別人。那時她年紀幼小,記不得多少事,只模糊記著被轉賣了幾次,最後落入一家青樓。此後便被教以琴棋書畫、進退坐立等,以待將來娛人。待她年紀漸長,逐漸被青樓老闆所不喜。原因並非她愚笨不願學,而是因為個子長得太快了,剛滿十歲已有四尺三寸,將來身子長開,怕是還得再長高一尺,加上還是雙大腳,哪裡還有人要。
(PS:明代量衣尺一尺約為34厘米,四尺三寸約為1.46米)
就在青樓老闆準備將她賣給一個興趣奇特的人時,一個當紅的紅倌人將她收在了身邊,這才逃得一劫。之後又過了一年多,一名秦商將那位風光漸黯的紅倌人收入房中,將她也給捎帶上了。
那個秦商,就是張廣源的長子張修潔。張修潔本將那紅倌人和石榴養在蘇州,後來不知怎麼被他媳婦知道了,逼著他將二人帶回了三原。其妻李氏次女對那紅倌人百般刁難,看石榴也極不順眼。隨後石榴被送來楊家,都是她的主意。
楊錚早就覺得石榴的識見很不尋常,便是大戶人家小姐的貼身丫頭,怕也是多有不及,如此出身倒是說得通了。
青樓不同於窯子,尤其是那些上檔次的青樓,顧客或為達官顯貴,或為自詡風流才子的讀書人。青樓培養雛妓,教以琴棋書畫之類的才藝,正是為了迎合這些人的品味。若是能培養出一個會寫詩填詞的清倌人,哪怕質量平平,也會成為這些人爭相獻寵的對象。而為了博美人一笑,士子們免不了要談些文章風月,又指點天下一番,以顯卓而不群。
石榴在這種環境中長大,只要有心,見聞自然就廣了。
楊錚沉吟間,就聽石榴哭著說道:「我走的時候,妍兒姐姐已經病得下不了床。她說自知來日無多,合該命中注定,也怪不了別人。只囑我來這邊一切小心,切不可說及出身,若被主家看輕,不肯收留,再被張家大少奶奶發賣,下場會比她還不如。中午我聽說二姑爺要來,他與張家大少爺是素識,我的事終是瞞不住的。只求二哥給我個好些的去處,莫要再讓張家大少奶奶發落。」就完跪下磕起頭來。
楊錚扶了她一把,道:「起來說話。你知道我不喜歡你磕頭,現在也沒多少力氣,拉不動你。」
石榴應了一聲起來,卻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方才兩人在一起習字時的自在全然不見了。
楊錚拉著她的手道:「坐下來,咱們說說話。」石榴依言側身坐了。楊錚道:「出身不是個人能選擇的,你又沒做錯什麼,不要把這個當回事。」
石榴搖了搖頭,垂首道:「我被張家大少爺贖了身,已是他的婢女。二哥家世清白,又怎麼能容我這樣的人。爹娘知道了,定要恨我的。」
楊錚皺著眉頭思索半晌,才算是把這裡面的道道給想明白了。
不管李家還是張家,哪怕再有錢,只要家中沒有取了功名的人,都仍屬四民之末的商人,社會地位還不如楊家這個農戶。儘管到了如今,洪武時的很多禁令都已經廢弛,商人衣食住行日漸奢華,堂而皇之地逾制穿起絲綢來也沒人去管。但同楊家一樣,理論上李、張兩家也是不能夠蓄奴的。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家中小姐身邊的丫頭,仍是以養女之類的身份收下的,一般這樣的丫頭出身都很清白。
而石榴的出身,可謂十分不清白。她不僅出身青樓,還被張修潔收為婢女,等於是那個妍兒的陪嫁,而且身份比妾還要遠遠不如。當然,石榴個子雖高,卻是個沒長開的黃毛丫頭,張修潔應該還沒那麼禽獸,只是在那位妍兒姐姐的肯求下,一併帶出來的,不然把石榴留下,少了人照撫,下場會很慘。
但當下的人可不管你否仍為處子,石榴這樣便算是跟過了人。楊錚家裡就算再窮,也萬萬不會找這樣的女子為妻。如果楊錚家裡是大戶人家,多收個婢女自然不算什麼事。在士人眼中,婢女如同玩物,玩夠了送人實屬尋常。
可楊錚的父母並不知道這些。送石榴來的李家管事有意不說,石榴或許受了威脅,加上自己擔心,也不敢說。楊錚父母以常理度之,不疑有它,因家中子嗣單薄,便存了將石榴當童養媳的念頭。待知道了內情,他們又哪能不生氣。
而石榴的身份最被世人輕賤,被主家虐待致死,或是賣到窯子賺點銀子也是有可能的。
楊錚拉起石榴的手,道:「你的事先不要跟爹娘說,一切有我處理。你且寬心,定不會教你離開,除非哪天你自己想走了。」父母對這件事可能的反應,他難以把握,只好先按下來再做計較。
石榴聽他說得堅定,不由又流下淚來,道:「若能跟著二哥,我哪都不想去。」
楊錚笑道:「那就跟著我吧。走,咱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