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誠:力爭保持本來面貌 傳記再現黃萬里一生
趙誠
黃萬里傳記《長河孤旅》一書作者。
1952年11月生。老三屆學生,曾當過工人、炊事員、護理員、建築公司電工等。
1978年考入太原師專(現太原師範學院)中文系。
1983年春調入**山西省委黨校任教。
1986年在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教師進修班進修。現從事國際政治教學。
1987年任講師,現為副教授。
黃萬里的傳記作者趙誠費時兩年寫作了《長河孤旅:黃萬里九十年人生滄桑》一書,全書濃縮了黃炎培之子、學人楷模、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典範的黃萬里的一生。他被人讚譽為「情系江河早獻身,不求依附但求真」,通過本書我們從某些側面照出了一個逝去世紀的剪影。相信以前知道、或者不知道黃萬里的人,看過此書都會對黃先生的風骨表示由衷的欽佩。
一本傳記的緣起
●我力爭保持黃萬里的本來面貌
新京報:你最早了解黃萬里是在什麼時候?
趙誠:最早了解黃萬里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在《廬山會議紀實》上看到黃萬里先生的名字。當時,我還沒上網,但用了電腦,通過上網的朋友們,看到一些關於三門峽和三峽的文章,對黃先生十分敬佩。
新京報:為什麼想到要寫《長河孤旅》這本書?
趙誠:寫書記述黃先生一生的事,是因《老照片》第十五輯,發表了我們(《老照片》編輯部的馮克力、張傑、丁東和我)採訪黃先生的一篇文章引起的,文章是由我執筆的。文章出來后,黃先生比較滿意,還打電話給丁東。
后丁東建議給黃先生寫一傳記,當時,是2000年底,黃先生還在世,丁東建議,趁著黃先生健在,由他口述,由我來做一個口述史。這當然是最理想的。因為,黃先生在,許多事的關節點他能說明,時間長了,記憶上或有些誤差,還可通過家人,或可資利用的文獻來修正。但我去見黃先生時,他當時對自己的身體還有相當的自信,他說要由他自己來寫。
後來,黃先生去世后,《老照片》馮克力向丁東提出應該寫一本《黃萬里傳》。我覺得力不能勝,后在丁東和馮克力的支持下,勉為其難。書成之後,因一些其他原因,書稿輾轉幾家出版社,最後是在劉碩良先生大力支持下,本書才得以面世。
新京報:你見過幾次黃萬里?
趙誠:四次。2000年的時候去拜訪過一次,2001年春節前去過一次,在黃萬里去世前又見過兩次。
新京報:主要材料是從哪裡收集的?
趙誠:主要是黃家提供的黃萬里的日記、往來書信,相關文件,一些當年的雜誌、報紙(包括專業的和非專業的),部分檔案等等。除此之外,我還走訪了他的一些生前好友、同事和學生。
新京報:作為一本傳記,處理好作者與傳主之間的關係是必要的。這要求作者必須事先確定自己與作者的距離或尺度。在本書中,你是怎樣確定和處理的?
趙誠:寫好一本傳記不容易,作者與傳主保持距離是要保持客觀性,不應有個人好惡而臧否人物。中國文化傳統中,既有秉筆直書,又有為大人物諱的傳統,就如司馬遷這樣的大史家,在人物記敘中,也不可能不對人物的行為,在表達上有自己的情感色彩。
寫《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修昔底德,也有自己的政治傾向,但敘事還是力求客觀,所以這都無損他們的著作在史學的地位。
我當然不能跟他們相比,但可心儀之。我認為在處理黃先生的事迹方面,我力爭保持事物的本來面貌。
說真話的知識分子
●歷史將來是要由中國人自己書寫的
新京報:在採訪過程中,最打動你的有哪些事?
趙誠:共有三件事。第一件事,作為知識分子,黃先生一生始終說真話,始終關心著國家和民眾的公共利益,從不為個人得失說假話。因為女兒上學的事,他違心做過一次檢查,但是非常謹慎。
第二件事是,看到在1957年黃先生的一些水利系同事和學生,為了替他辯護也被打成右派,受了許多苦難。如胡家博、李亞莉、黨治國先生等不少人。
他們為了誠實和正義的美德,講真話,付出了極高的人生代價。
第三件事是,儘管這些年中國社會道德滑坡,但仍有許多人對黃先生這樣的人,非常尊敬。包括清華水利系的許多同仁,如水利系的任裕民、楊美卿、楊鐵笙先生,他教過的學生王三一等。還有許多素不相識但知道黃萬里的人,都對黃先生的風骨表示欽佩,華中科技大學的張承甫和鮑慧蓀兩位老詩人,還寫了《講真話中國不會滅亡》的文章和詩。
新京報:在採訪過程中遇到什麼困惑沒有?
趙誠:我的困惑就是有些人做了許多違背良知的事,甚至為了個人的眼前利益,損害公眾和社會長遠的利益,但他們看上去好像是以為世人都不知道,以為別人都是傻子。我很困惑他們真的就這麼愚蠢?難道他們不知道中國人是要寫歷史的?
一生志在造福人民
●一生堅持獨立人格
新京報:除了專業上的出類拔萃之外,黃萬里還有哪些特性?
趙誠:黃萬里不僅是學者,而且有組織才能和經營才能,他同時又是一個很好的領導。這樣一個優秀的科學家,如果有一個良好的環境,讓他從事專業的水利研究,他應該有很大的發展,能做出更大的貢獻。
黃萬里一生堅持獨立人格。他最大的願望是把自己學到的知識運用到實際中去,造福於人民。他1937年從國外學成歸來時,不僅放棄了三家大學的邀請,而且放棄了從政的機會。當時,黃炎培的弟子中有不少人已經是國民黨政府的高官。以這種便利條件,再加上他顯赫的教育背景,要謀取一官半職實是易如反掌,但他堅決放棄了仕途,選擇了做實事。
新京報:也就是說,他不願介入政治運動而更願意為老百姓做實事。
趙誠:有一件事大概最能反映黃萬里的性格和人品。1947他去甘肅任水利局局長時,不是國民黨黨員,國民黨政府給他派了一位副局長監視他。當時,每個政府部門都要掛蔣介石的像,黃萬里就用一顆圖釘釘起來,而且釘歪了。監視的人很不滿意,但因為他是局長,也只有不吭聲。除此之外,水利局所有的會議,黃萬里都不讓副局長參加。理由是這些會議都是業務會,副局長不懂業務。
新京報:那麼他就沒有政治傾向嗎?
趙誠:由於非常了解國民黨的**,他與當時的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希望國家富強起來。甘肅國民黨的特務系統曾派兩個特務去監視黃萬里,但時間一長,就發現他不是搞政治的人,後來就不再監視。
他的這種態度首先與他對政治一貫的態度有關,其次也與他自身的人品有關。
反對修建三門峽工程
●黃萬里從來不是一個只知道閉門造車的學院派知識分子
新京報:在專業問題上,你認為黃萬里與一般學者、專家有哪些方面不同?
趙誠:最大的不同是,黃萬里的知識全面而系統。他早年在唐山交通大學求學,留學美國時,碩士學的是土木工程,博士學的是水利工程學。除此之外,他還學習了自然地理學,包括氣象學、地質學等。他還修習了歐洲地理、交通地理以及高等代數、微積分等等。
黃萬里從來不是一個只知道閉門造車的學院派知識分子,他重視實地勘測、調查和研究,並不怕勞苦,身體力行。注重實地考察與理論的結合是他一貫的行事作風,這個特點不僅使他比其他人能做出更準確的判斷,而且與實際結果相符合。
新京報:對於三門峽工程的意見就是如此。
趙誠:三門峽工程出現的問題,他事先已經全部預料到了,正因為有了科學的根據,所以他才逆「潮流」而動,極力反對修建。
良知風骨和科學精神
●知識分子關心公共利益,是中國讀書人的傳統
新京報:在黃萬里身上,顯示著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勇氣,這一點尤其可貴,而現在的知識分子群體相對缺乏這點。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趙誠:黃先生身上體現的知識分子良知和堅持真理的勇氣,確實難能可貴。
知識分子關心公共利益,是中國讀書人的傳統,是從春秋戰國時士階層的傳統轉化而來,即「士志於道」。
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中,法國、俄羅斯的知識分子都起過非常重要的作用。如法國的啟蒙運動、俄羅斯19世紀的平民知識分子的活動。中國今天的知識分子,也仍然處在這樣一個歷史過程中,隨著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信息獲取的增多,國民自尊和人權意識的覺醒,其他階層的人也會用他們的勇氣來表現良知。今天知識分子的狀況當然有放棄道德底線的,但更多的是一種獎罰機制下的無奈和麻木。在這種狀態下,「好處文化」大行其道,人們幹什麼都問一個有什麼「好處」(具體的利益),而放棄對終極真理的追求。我想如果獎罰機制的導向一旦調整,社會現有的力量能修復缺損的道德勇氣。
新京報:從黃萬里的經歷中可以看出,他的專業研究乃是通過大量的實際調查與專業理論相結合的產物,因而他敢于堅持自己的意見。你如何看待這種科學精神?
趙誠:黃萬里先生是中國最優秀的水文專家和水利工程專家,1937年回國后,一直在長江、黃河、遼河、松花江等水利一線踏勘、修建工程,后從事教學工作。上世紀50年代在蘇聯專家設計的治黃規劃和三門峽水庫上,堅持真理,反對蘇聯專家的治黃思路,反對在三門峽建壩,認為這樣會使渭水流域出現水患。後來,三門峽運行一年就淤積成災,問題一如黃萬里預料。黃萬里戴著右派帽子繼續主動為解決三門峽問題、海河治理向當局獻言。晚年黃萬里醉心研究「三峽」問題,表現了崇高的敬業精神和對中華民族高度的責任感。
甚至有當年在三門峽水庫上違心地曲意逢迎的人,還在媒體上說自己是堅持反對上三門峽的,把黃萬里的名字隱去,這真是一個昆德拉式的「玩笑」。如果我們對那些說謊者無奈,至少應該讓那些為了人民和國家的利益,堅持科學觀點,遭受不公正對待的中華民族的優秀科學家,在歷史和人們的記憶中,不再被不公正地對待。
新京報: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講真話。
趙誠:發現客觀規律,堅持真理和講真話,是人類文明得以不斷成長的重要原因,誠實互信也是一個社會的最重社會資本。今天,在科學昌明的時代,這本不應是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堅持科學精神有問題的話,如受到不公正對待,這說明我們的社會運行機制出現了失調。
新京報:黃萬里先生這樣具有優秀品格的人應當受到人們的尊敬的。
趙誠:公道自在人心。黃萬里生前多次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時候,總有人站出來直言,為他辯護;死後有不少熟悉、甚至陌生的人對他表示尊敬和景仰,這就是最好的說明。((張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