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偏念亡人
清晨間的薄霧冉冉升起,梁軍營寨中陸陸續續有人晨起排隊打水。
幾個蒙面騎兵忽然衝進隊列中,馬蹄嘶鳴,一支利戟刺進了梁軍的胸膛。
朱友貞懷中躺著一個赤裸身子的美人,肆意地打著鼾,忽然一支利戟刺在他床頭。朱友貞猛然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來……來人啊!」朱友貞顫聲大喊。
一大群步兵手持長矛聞聲趕來,領頭的賀瑰見狀立即道:「保護大王安全!」
蒙面人與步兵周旋著,賀瑰三兩下便將他制伏在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朱友貞畏畏縮縮地從角落裡探出頭來,賀瑰忙上前道:「賀瑰救駕來遲,大王受驚了。」
「你們是怎麼守營的,有人闖入本王帳中了都不知道!」朱友貞大罵道。
「大王,臣等發現晉軍斥候闖營后便採取了行動,只是當時軍中大多是謝彥章將軍的騎兵,他們說……」賀瑰面露難色。
「說什麼?」
「說是沒有謝彥章將軍親令,別說是臣,哪怕是大王的命令,他們也不聽……」
朱友貞怒目圓睜,猛然拂袖道:「這個謝彥章,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大王息怒。」賀瑰忙道,「謝將軍的騎兵在戰場上有利,難免有些自視甚高,怨不得他。」
「謝彥章人在何處?」
「臣等也疑惑,謝將軍此時不在營中,途中見了晉軍來犯,也應該放烽煙提醒我們加強警戒。可整整半個時辰,臣等沒有見到烽煙。」
「謝彥章……虧本王如此信任他,他竟然玩忽職守。」
「大王,依臣所見,謝彥章此人不是玩忽職守,而是別有用心。」賀瑰狡黠的眸光閃現,「臣看謝彥章和晉軍早就狼狽為奸,沆瀣一氣。」
「你不用說了,謝彥章那點心思,本王早就一清二楚。」朱友貞眯起眼道。
謝彥章被一隊人馬引至胡柳坡內的小樹林中便不見了他們人影,方才知道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立即策馬回營。
營寨中一片死寂,闃無人跡。謝彥章方入了營,突然衝出數隊人馬將他包圍起來。
為首的自然是賀瑰。
謝彥章橫眉道:「賀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
賀瑰看也不看謝彥章一眼,高聲道:「謝彥章私通敵國,養寇自重,本將軍特奉大王之令將其捉拿正法,以儆效尤!」
謝彥章百口莫辯,營中都因懼怕賀瑰不敢為其發聲。
「大王,據梁營那邊傳來的消息,大將賀瑰以通姦賣國的罪名將謝彥章和其麾下副審澄、溫裕一併斬殺。」
李承紀聞訊揚起眉道:「消息可准?」
「千真萬確。」
「此舉必然讓梁騎兵軍中多有怨恨,梁軍還失去了軍中能統帥數千騎兵的將領。內亂之際,若是我軍能趁機突圍,便有了七成的勝券。」李承紀凝起眉,勾了唇角,「立即通知將士們集合。」
李承紀點了兵后,親率精銳的沙陀騎兵和銀槍效節都衝擊梁軍騎兵。梁軍方才處置了謝彥章,改用大將王彥之統領騎兵。梁軍軍心不穩、指揮混亂,很快便被晉軍擊潰,向西逃竄。沙陀騎兵幾乎沒有多少人員傷亡就一舉奪得了這輪激戰的勝利。
晉軍由麻家渡渡過黃河,進駐胡柳坡。晉軍的騎兵繞過梁軍正面防線,直插大梁都城。賀瑰發現后迅速率領大軍尾隨,兩軍於胡柳坡相遇。
「梁軍士氣潰敗,接下來本王親率河東與魏博兩鎮的精銳居於陣中,左翼由周德威將軍統帥來自幽州的軍隊,右翼則布置在河北南部的藩鎮部隊。」李承紀分析好戰略后,看向周德威和李嗣源二人,「周將軍,我軍方吞併幽州軍不久,麾下的事情還需將軍多操勞。至於嗣源,你隨一批人馬去河北南部布陣。」
周德威領命后,便入了幽州軍隊營寨。閘門打開,周德威入了軍營。
幽州軍一個個懶散不堪,對周德威的到來並沒有多大反應。
「你們給本將軍聽著,從今天開始,你們就由本將軍率領,替晉國作戰,對抗梁軍!」
軍士中有個男子站起身來,「聽聞晉國是沙陀族,馬背上打江山。讓若你能馴服我們幽州的馬,我們便聽你號令!」
說著,便有人牽來一匹棕色的大馬而來。周德威自恃是一代名將,不以為意,豈知上了馬後才發現這馬的性子烈得很,實在難以馴服。幽州軍中紛紛發出嘲諷的笑聲,一片嘩然。
周德威一橫眉,翻身下馬,從一旁的武器中隨手拿起一把長矛,猛然刺進了棕馬的身體里,血濺了周圍的將士一身,馬倒頭即死。
「剛才那位兄弟說的沒錯,我們沙陀族馬背上打江山。對付不夠馴服的馬,就是這樣。若是你們有誰不服,也是這種下場……」
幽州軍中因此開展了一場血腥的清洗。
李承紀正面強攻的策略沒有錯。如果僅以輕騎攻掠,只怕梁軍一旦抵擋住了騷動,雙方又會進入對峙狀態。而晉國財力薄弱,胡柳坡又遠離國土,打持久戰的勝算並不大。強勢進攻的李承紀本以為失去騎兵支持的梁軍步兵在晉國騎兵的夾擊之下很快就會土崩瓦解,片甲不留。然而幽州軍卻因為士氣潰散,不願為晉國作戰,因而導致了軍源嚴重不平衡。雖乘勝奪取了濮陽,但也因為大將周德威戰死,傷亡慘重,無力再攻汴州,只得撤歸河北。
喬爾隨李承紀和部分軍隊安全抵達了太原。
李承紀點起一炷香,對著慘死的眾將士和周德威將軍的靈位拜了三拜。
依人和喬爾陸續接過九重遞來的香,也對著靈位祭拜了一番。
畫屏堂內,李承紀扶手窗欞眺望遠處的青灰色的天空,眸中神色十分黯然。
喬爾走上前去,把手貼在李承紀的手背上,微微一笑。
「大王在為什麼而憂心?」
「周德威將軍是一代英豪,我自幼便對他時分景仰,此次他戰死沙場,我覺得十分惋惜。」李承紀眨動著眼,「父王遺命,讓我奪取幽州,擊潰大梁,奪回我們李氏子孫的江山。我雖十分渴望這一天的到來,有時也不免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
「承紀……喬爾相信,你一定會實現父王的遺願,成就不世之功。」
李承紀轉過身來,將喬爾的手溫柔地含在掌心,「你知道嗎,自從我有了你,有了這個孩子,我再也不是那個為了晉國天下無所顧慮的晉王了。我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我擔心有一日,若我……」
喬爾將手快速地抽出,食指點在他的唇上,「不要說這種話。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為了我和孩子,平平安安地回來。」
李承紀唇角勾起一個淺淡的弧度,將喬爾擁入懷裡。喬爾偎在他的胸膛前,感受他的心跳,卻落下一滴淚來。
大雨滂沱的夜中,喬爾腹中有刺骨的疼痛,她滿頭大汗,太醫在一旁讓她使勁。
喬爾的裙子上淌過大片血跡,太醫無奈道:「夫人,孩子沒了。」
沒了……孩子……她才有了和欲信的孩子,才有了做母親的歡欣,還沒來得及將這個喜訊親口告訴欲信,她的孩子怎麼就沒了……
「欲信……欲信……」
李承紀被喬爾的夢囈喚醒,立即拉住喬爾的手安撫她,「喬爾,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喬爾睜開霧蒙蒙的雙眼,驚詫地看著李承紀,喚道:「欲信……」
李承紀愣了一下,「喬爾,我是李承紀。」
喬爾的眸光頓時暗淡下去,泛著點點淚光。她抽出手,轉過身去,抱住自己的身體。
在那個夢中,無數個夜裡,她宿在冰冷的畫屏堂,獨自承受欲信戰死和失子的痛苦。她的腦子被大雨、雷電、鮮血、鐵甲充滿,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事情。
李承紀見她這般激動,向她伸了手,懸在半空中。未幾,還是轉身下了榻。
九重命人收拾起軒門殿內的房間,一邊替李承紀解開袍子一邊問:「大王日日都宿在畫屏堂,怎麼今夜這麼晚還回軒門殿來?」
李承紀面色陰沉得嚇人,九重見狀,也不敢多問。
「大王早些歇息吧。」
李承紀推倒眼前的花架,碎裂聲驚了九重,九重擔憂道:「大王,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惹您這般惱怒?」
李承紀的胸膛起伏著,怒意遠遠沒有平息,一拳打在牆頭,手上流出滴滴殷紅的鮮血。
從前他不曾對任何女子動心,以為對喬爾也是一樣。可一旦付卻了真心,才發現自己根本就容不下她心裡有另一個男人。他的嫉妒快要把自己給逼瘋了。喬爾對他越是用心,他越是覺得她心裡裝的滿滿都是那個欲信。倘若是這樣,那他算什麼……他算什麼……
他是一國之君,沒有什麼得不到的東西,何苦要去嫉妒一個已經死了的人。但現實偏偏是這樣諷刺,他對喬爾的愛多一分,對欲信的妒意便多十分。他惱自己,竟變得這麼沒有理智,這麼瘋狂。
「整個宮中的人都因為本王受了傷上躥下跳,唯有夫人泰然處之,以桑葉投食,著實替本王分憂,本王須得好好賞你才是。夫人可有什麼所求?」
「除了大王安好,喬爾並無所求。」
「我有一個朋友,也喜歡吃辣食。每到辛味閣,必點紅煨魚翅。」
「我病重之時,曾在此處靜養過一段時日。」
「記得初見你時,你喚本王欲信?在辛味閣,情急之下你也叫了這個名字。你說的欲信……可是『欲信大義於天下』的那個欲信?」
「不錯,就是欲信大義於天下的那個欲信。」
「看來你口中那個欲信和本王有幾分相像,故而你常看著我便想起欲信。」
「是有幾分像。」
幾分相像,僅是這幾分相像,便足以讓她對自己死心塌地,處處為他著想,甚至不顧危險地跑到戰場上來找他。
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另一個人。
「李承紀啊李承紀……你左右不過是個替身而已……」他皺著眉自嘲道。
剪水打理著畫屏堂,喬爾坐在畫架前,執筆繪下一幅人像。
「這不是大王么?」剪水偏著頭盯著人像看了一眼,「仔細一看這神態倒不太像大王,大王平日總是十分幽厲的。不過夫人……剪水多個嘴,大王這幾日怎麼沒來畫屏堂了,是不是和夫人鬧彆扭了……」
剪水話音剛落,便見李承紀的步子落在門口。他橫著眉,目光流轉至畫架的人像上。
喬爾面無表情地擱了筆,「剪水,你出去。」
「是。」剪水出門時,順勢把門帶了上。
李承紀伸手去拿畫架上的畫,喬爾本想阻攔,卻被李承紀一把奪取,畫像碎成兩半。
李承紀只望了一眼畫像的眉眼,便知她畫的人是欲信。
「剪水方才說的不錯,這神態怎麼看都不像是本王。」
喬爾悠悠舒了口氣,目光泫然地苦笑:「這就是大王。」
「這畫中之人是誰,你心裡最有數吧。」李承紀將畫像扔在地上,「關於這件事情,本王很想聽聽你的解釋。」
喬爾黛眉微蹙,揚起臉龐看向李承紀。她該如何解釋,將一切都告訴他,他會信嗎?
「欲信……」
「不要在本王面前叫那個人的名字!」李承紀狠狠地抓起喬爾的手腕,「本王是本王,他是他。你回答本王,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本王,還是為了欲信?」
喬爾直視著他,「你就是欲信……也許你並不知道,你把重病的我從小茶肆帶進太原城意味著什麼……為我取名喬爾又意味著什麼……但我一直在等你回來,等你回來和我成親……五年來,我借大哥之口事事為你謀算操心,就是為了入宮做你的女人,我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就是欲信……」
李承紀抓得喬爾的手腕發紅,他顫抖著手道:「夠了!」
「不管你信不信,你就是我的欲信。」
李承紀甩開喬爾的手,轉身背向喬爾,「本王本想你若是好好解釋一番,倒是可以考慮原諒你。如今看來,你只是個居心叵測想要接近本王的女人,和那些人沒什麼區別。」
「在你眼裡,我就是這麼一個居心叵測,不懷好意的女人?」
「難道不是么?!你心裡從頭到尾都沒有本王,你所要所求大概都是為了恩寵和名利!」
喬爾蹙著眉笑,「沒錯……我就是為了恩寵和名利,為了我們張家的聲望,我心裡從頭到尾都是別人。這麼說你滿意了吧……」
李承紀猛然扇了喬爾一個耳光,喬爾面上一個分明的紅印。
她抬起眼瞪著李承紀。
「本王再也不想見到你。」李承紀拂袖離去。
喬爾凝著他離開的背影,那般決絕,那般無情,萬種委屈痛苦在胸腔處積壓,最後化作淚水湧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