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世界的旅行2
知道他來日不多,想著該多去看望他幾次,連著兩次打電話,病友都說他到北京醫院去化療了。第三次病友告訴我,前一天夜裡,劉羽腸穿孔進了CCU(重病病房)病房,這離我去看他不過才一個多星期。我馬上約了曉青去醫院,他已經上了呼吸機。我拉著他的手對他耳語,想必是聽出了我的聲音,他煩躁地扭動身體,嘴巴一張一合的,像是要說什麼。我用毛巾擦去他眼角的淚滴。
第二天,他的妻子打電話說,剛下手術台時他出現幻覺,狂躁地大喊:「警察來了,不要抓我!」喊聲從半夜持續到黎明。
這一場景潮濕了我的眼睛,也震驚了我的心靈。人在彌留之際流露的是真實的內心。至此,我好像為他之所以出國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註釋。
劉羽出國時已經過了四十五歲,先是去匈牙利,然後到波蘭,慘淡經營一家餐館,又當老闆又當夥計。那份孤苦不說也罷,任你怎麼想象都不會過分。振開的散文《波蘭來客》里那個穿著八十年代的舊外衣的「老劉」正是劉羽。他骨子裡的氣質像是一個舊式文人,賺錢享受不是他的理想,也不至於幼稚到想到國外去出人頭地。他一九九○年出國,不是更早也不是更晚。
遺體告別那天,他妻子的一句話更是意味深長。她說:劉羽真傻,當年要是也參加了《今天》,或許後來也不至於這麼倒霉。言下之意是,不少人因為參加了《今天》而改變了處境。是呀,他認識創辦《今天》的所有人,也是最早參加務虛會的一員,為什麼最終沒有投身進來呢?但是,誰能說得准,倒霉的不是另外的人,而劉羽的妻子不會發出另外一番意思完全相反的感慨呢?
在中國那個特定的時代,除了少數有信念的人,「坐牢」常常變為一件荒誕的事。坐過牢的人往往既不是英雄也不是罪犯,既與法律無關也與道德無關,既不給你帶來悲壯感,也不給你帶來卑微感。剩下的只有恐懼。因莫名的起因與渺茫的結局產生的恐懼,遠勝於極端低下的監獄生活本身。或許劉羽生前也有過類似他妻子的遺憾。我相信,一定不是為了沒有從中獲取名聲而遺憾,而是因為他本來就身在其中,而且一直躍躍欲試。誰說得准,如果劉羽上手,不會寫出精彩的評論?而那篇發表在《今天》第一期的批評劉心武的作者林大中,著實在八十年代的文學批評界紅了一陣。然而,恐懼扼住了他的翅膀,甚至扼住了他起飛的企圖,不管事實上他是否一定能夠飛得高飛得遠。一種說法是,坐過牢的人就不再懼怕坐牢;另一種說法是,坐過牢的人更加懼怕坐牢。我想前者適用於職業革命家,後者則是大多數人趨利避害的本能。劉羽彌留之際發自內心的恐懼呼喊,使我聯想到他一九七八年選擇不介入《今天》,以至一九九○年選擇出國。他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弱者,他介於兩者之間。這樣一個「毫無侵略性」的人,差點兒病死在鐵柵欄里的牢獄之災,是足以使他記住一輩子,也足以影響他一輩子的。
劉羽果然沒有再醒過來,冬天剛來的時候,劉羽死了,沒有等到振開回來。
從八寶山回來的路上,我們都不想說話。許久,曉青說:「人生真短!」
「短得都不值得珍惜了。」我在心裡回應曉青。
第二天,收到甘琦的郵件。她說,振開流淚了,買了白色的玫瑰,點了蠟燭,連女兒田田都安靜得不再說話,她知道這個劉伯伯對爸爸很重要……想起振開在《波蘭來客》寫過:「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這描寫的是上個世紀的一九九七年,劉羽到振開北美的家小住時的心境。算起來,一晃又是八年。
二○○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