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流亡者的重訪1
和加明約好到東環廣場底層的茶館見面,不談事,只聊天。下午茶館人少,再把手機一關,這份閑散實在是難得。
其實我與加明只是第二次見面。不久前北島通知我在月壇北街的老上海有個飯局,去的人除了甲乙丙丁,還有陳加明。我問,陳加明是誰?他說是《今天》最老的成員。我也被說成是老《今天》的成員,可從來不知道還有這個人存在。為了見這位從未謀面的同仁,我從城北跑到城西。那天,因為不到三歲的兒子生病,加明沒來。也許二十多年前就像這次一樣,每一次的偶然都讓我們倆趕上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黃銳請客,地點是他798廠畫廊的西餐館。如今的黃銳,作為先鋒藝術活動家,在北京東區閑置的廠房搞起藝術家村落,風流人物劉索拉、洪晃都跑到那裡置業,他自己也有了氣派的工作室和西餐廳,和當年相比可謂是鳥槍換炮。那天一屋子男女老少像是家庭聚會,客人中只有一個我不認識,穩重謙和的樣子,像是城府很深,讓人猜不出來路。我想,哦,這就是加明了!
看不出來,加明曾經是個風流倜儻的傢伙,這多少來源於家族遺傳。他父親陳健是周旋那一代的電影演員,當年演藝圈裡的美男子,母親痛說革命家史時,抖落出不只一個在中國人人皆知的美女與父親有染。美男娶美女,兒子自然是美少年。七十年代初,加明才十四五歲便開始浪跡江湖,和老三屆最狂的學生一起滑冰游泳,像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一樣到老莫吃西餐,並且經歷了比現在被定義為早戀更早的初戀。
加明真不愧為見多識廣與時俱進,居然連坐牢都沒落下。在經歷過「文革」的一代人中,坐牢的經歷一點兒也不稀奇。去年,幾個互不相識的人偶然湊在一起,有赫赫有名的北大哲學系教授,有生財有道的商人,有銳意改革的農民企業家,一共六個人,其中四個人坐過牢,比例是百分之六十。現在是我和加明,比例是百分之百。
加明被勞教,是因為警察半夜查戶口時用手電筒照他臉,他覺得受了侮辱,衝突起來把警察打了。我說,你一點兒都沒吃虧,在你盡情揮灑青春的時候,我卻每天在開展革命大批判,狠斗私字一閃念。如此革命的我,尚且因為反革命罪而坐了牢,不革命的你,坐坐牢也理所當然。況且,你已經足夠幸運,動手打了警察才被勞動教養兩年,而只動口沒動手的孫志剛卻丟了性命,你沒什麼可抱怨的。加明對此沒有異議,連連說,是呀是呀,一點兒都不抱怨。語氣和表情都特別誠懇,讓我覺得開這樣的玩笑很不厚道。
七十年代末,美少年成長為美男子,隨著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雅爾的激光音樂進入大陸,加明開始迷戀跳舞,美女隨之撲面而來,舞者加明出盡了風頭。
其實,我無意講述加明是怎樣一路玩兒過來的。我的疑問是:一個原本浮華的、頹廢的陳加明,為什麼參與了一個民間文學刊物?
事實上,看起來以玩兒為主的加明,和那個年代眾多青少年一樣,有著難以言傳的無奈。家庭四分五裂,愛讀書卻沒有讀書的動力,有朋友卻缺少進取的氛圍。如果說一些人因為承受不了生活之重而絕望,那麼另一些人則是因為承受不了生活之輕而痛苦。就在加明因為打了警察而被勞教之前,他曾經精心地設計過一次自殺。他從不同的藥店買安眠藥,一點一點積攢起來,攢夠一滿瓶時一次都吞了下去,幸好被姐姐偶然發現。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因為找不到一個生活的支點,從虛無的沼澤中自拔。何止是加明,本應最具活力的青年一代,都在迷惘中掙扎。比如我,雖然作為政治犯而坐牢,但為之殉情的理想又是何等的虛妄!「垮掉的一代」出現在美國六十年代史無前例的富裕時期,參加者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中產階級子弟,而孕育中國反叛者的,則是史無前例的精神與物質雙重貧困的時期,別說是高等教育,有些人連九年義務教育都沒有完成。我們一無所有,我們無從「垮掉」,我們是被「虛掉的一代」。
加明的幸運在於,父母不僅傳給他一副好相貌,還傳給他四壁圖書。從勞改農場回來后,他無心到工廠上班,每天在家裡讀書。一間自己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四壁圖書,成為他和北島交往的機緣。
一九七七年加明解除勞教,那一年正是北島情緒低落的時候,他惟一的妹妹因為搶救落水兒童而遇難。悲痛得有心替妹妹一死的北島,無法面對為痛失愛女精神受到刺激的母親,搬到加明家住。白天,加明去廠里上班,他在家裡讀書寫作。在那裡,他完成了惟一一部長篇小說《波動》,小說署名「艾珊」,題獻給珊珊。除了寫小說和詩,他開始學習英語。很難想象,他會嚴肅地對下班回家的加明說:「你今天該讀許國璋第十八課。」這使我聯想到,在《今天》編輯部的會上,他一臉嚴肅地宣布:「編輯部內部一律不準談戀愛。」很多年來,我們總用這一情節嘲笑北島。
這期間,北島也曾鼓勵加明寫作。加明原本是有藝術天分的,鋼琴、手風琴、吉他這些樂器都是無師自通的,現在他打開琴蓋還能彈出一手樂曲。加明說,黃銳、嚴力也並沒有卧薪嘗膽的苦修,都是從那一時期才開始畫畫,一年以後夥同鍾阿城、曲磊磊、馬德升等人舉辦了「星星美展」。如同鮑勃·迪倫在民歌節上接通一隻電吉他,激怒了他的大部分聽眾,從此民謠讓位給搖滾,宣告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由於畫展激怒了某些官員,遭到封殺,因而成就了中國先鋒藝術運動,黃銳、嚴力等人也從此走上了藝術家的道路。
他們頻繁地出遊。近的到香山、頤和園,因為有的人要上班,約會時間常常在下午四五點,傍晚在昆明湖邊划船邊喝酒自然是很浪漫,遠的到十渡、百花山、丁家灘,自行車、汽車、火車、步行,不辭辛苦不厭其煩。我懷疑在八十年代火起來的北京郊區這些旅遊景點,就是被他們這幫人炒起來的。加明帶來了女朋友寶貝,陸煥興帶來了妻子申麗靈,北島帶來了弟弟振先和兩個表妹,芒克帶來了嚴力,嚴力又帶來女朋友李爽,劉羽、黃銳也是其中的一員。像滾雪球一樣,這個沙龍越滾越大。圈子的外圍還有一批歌手。那時人們私下裡唱蘇聯歌曲,為此被整甚至進監獄的也大有人在,我在監獄時,就遇到兩個因為唱外國歌曲而被抓進去的。但是,那時這個圈子已經開始唱鄧麗君,唱披頭士。我曾經奇怪,詩人們怎麼各個都能唱歌?多多、北島、芒克都亮出過說得過去的美聲,原因是在那個圈子裡,寫詩是**,朗誦詩只是點綴,唱歌才是主打,像現在的娛樂圈一樣,唱得好的像歌星一樣受到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