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忤旨
三月里,安祿山離京返范陽。
望春樓,李隆基親臨,為安祿山餞行。
臨別時,安祿山扶著過膝大腹,頓首在下:「陛下,臣有一言,原不當講。臣不識之無,恕臣直言,貴妃有情於陛下,縱便有過,想是情奈之,臣一介莽夫,本不應過心陛下家事,但臣著是不忍之。」
高力士侍立在旁,未料及安祿山在此竟會有此一說,顯是有心為楊玉環說情,現下楊玉環被遣出宮已快半年,李隆基遲遲未下敕召回宮,旁人不曉得個中原委,高力士卻看得透徹。這其中,看似皆因那日楊玉環闖宮,擾了李隆基與江采蘋在翠華西閣幽會以致惹得龍顏勃然大怒,事後非但不知反思反而還以回太真觀屢加脅迫,但這大半年下來,實則不然,李隆基之所以任由楊玉環不回宮,其實另有它因。
換言之,當日楊玉環闖宮擾駕,不過只是個誘因而已,然而,這半年來,李隆基在宮中也確實有些情難自禁,江采蘋已是遷入洛陽上陽東宮,自那事之後,這半年再未傳來任何消息,昔日的三宮六院,一片清冷,處處宛似冷宮,透著荒涼之氣,李隆基更是夜夜獨宿南熏殿,期間未再召幸一個妃嬪,對此高力士也是看在眼中,坦誠講,著實也於心不忍李隆基這般苦情,雖說相勸江采蘋及早遷回宮的事如今看來幾乎是抱不得多少希望了,但也不願心口不一的違心在御前為楊玉環美言。
不成想今日安祿山竟在這兒上諫,且是為楊玉環說情。轉而一想,安祿山早已被楊玉環收做義子,儘管當初這件事原本就荒誕的很,可安祿山畢竟算是楊玉環名義上的假子,何況安祿山所言不虛。此番來京,因楊玉環不在宮中,「母子」二人的確不得相見,月前楊國忠恭迎楊玉環由太真觀住入府上一事,早有暗衛通稟入宮,此事李隆基並未作何表態,高力士遂交代下來,只命人仔細留察,未經聖敕絕不可擅自行事。而今下楊國忠與安祿山嫌隙已結,安祿山絕不可能會折脖頸去楊府只為見上一見楊玉環。若說這思母的孺慕之情,幾分真幾分假,誰也不得而知。
反觀李隆基。迎風剪手在那,龍顏有一瞬息的凝重,須臾,才一抬手,時下安祿山起身:「時。乍暖還寒,力士,於長樂坡設宴,代朕祝酒餞行。」
見李隆基說著,便解下御衣,上前兩步。親手繫於安祿山衣肩上,高力士微微一愣,但見安祿山亦是一怔。旋即才受寵若驚般就地謝恩,連叩三個響頭,擲地有聲,那感沐皇恩之情甚是溢於言表。
「老奴遵旨。」見狀,待領下旨意。高力士這才與安祿山一併出城,一道兒相送往長樂坡。一日里二次餞行。可見恩寵厚重,即便是往日里,李林甫、哥舒翰等位極人臣者也不曾由此殊榮。
前兩日,早朝時,李隆基就已在朝堂上當著滿朝文武百官之面,示下往後里凡有上言安祿山謀反的人,一律命執送於安祿山,任其處理,今個又如此示恩,可以想見,由今而後宮裡宮外只怕再無敢言者,「由是人皆知其將反,無敢言者」。
此番安祿山來京,如闖龍潭虎穴,不只楊國忠,連帶李亨先後無不奏請趁此將其留在京師,一頓頓鴻門宴,如遭滅頂之災,然聖意如此,眾多異議於事無補,安祿山深知個中厲害,是以待行至長樂坡,只與高力士小飲了一杯薄酒,便以天色不早為由匆匆上馬而去,一路急急如漏網之魚,疾驅出關,繼而乘船沿黃河順流而下,尤嫌船慢,又命船夫拿繩板立於岸邊拉縴,十五里一換班,「晝夜兼行,日數百里,過郡縣不下船」。
安祿山離去后,李隆基直立在望春樓上,卻是良久的晃神。剛才安祿山一席話,不無觸動其內里深處那根弦,與江采蘋已是不能回頭,再也回不了過去,至於楊玉環,雖說縱有種種顧慮,但身邊能有個人伴以溫情,長夜漫漫,可多一分溫存,許是終有一日也可填補那份空虛。
楊國忠掌權,只差權傾朝野,安祿山既為楊玉環所收的義子,即使存有叛逆之心,諒其一年半載也不敢生亂,今時之所以放任安祿山回返范陽,放虎歸山留後患,實也只是不想過早的逼反安祿山罷了,畢竟,有些事還須從長計議,何況時下正與南詔、吐蕃交戰,根本抽不出多餘的兵力用以平息內亂,當務之急,唯有安撫。
當安祿山逃命似地平安返回范陽,仍心有餘悸,時情勢上外重內輕,稱兵內侮,未必素蓄凶謀,是故地逼則勢凝,力侔則亂起,事理不得不然也,為免夜長夢多,遂決意謀反。而與此同時,李隆基回宮后不多時,便下敕召回楊玉環。
楊府。
高力士奉旨帶了十餘個小給使,將御饌送達,娟美、丹靈二人見狀喜不自禁,而楊玉環卻是秀眸含淚,伏在妝台上,思量半晌,狠心剪下一綹秀髮。
「娘子,娘子這是作甚?」娟美站在一旁,不由得嚇了一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可毀傷,豈非不孝。
楊玉環卻全未在意,只吩咐丹靈取過一枚綉荷,把手上那綹青絲纏在指尖纏做團塞入其中,黑煙眉一挑,招手示意丹靈近前:「你且出去,煩請阿翁將之交予三郎,只道,『妾罪當死,陛下幸不殺而歸之。今當永離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賜,不足為獻,惟發者父母所與,敢以薦誠』。」
丹靈會意,遂一字不差的照實告與高力士,一番叩謝,高力士回宮之後,如實作稟之下,李隆基一見楊玉環那綹青絲,怒氣頃刻煙消雲散,當下就傳旨召楊玉環回宮,會於南宮庭院月色下,一聲「三郎」,寵待益深。
楊玉環回宮的消息,很快傳到上陽東宮,彩兒、月兒越發憤懣,但在江采蘋面前時兩人卻都口風極緊,甚至有時候,兩人私底下都會恨恨地咬牙切齒,倘使那日從長安城回洛陽的途中,主奴三人就那麼憑空消失掉,自此海闊天空,今時想來或許未嘗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自打上次回來,江采蘋一日比一日少言寡語,整日無精打采,鬱鬱寡歡,時時一個人發獃,也不知究竟在想些甚麼。一晃又過去小半年,時氣漸寒,一冬不見降雪,竟是出奇的清冷寒冽。
前幾日,彩兒就從看守上陽東宮的幾個護衛口中得知,一入冬那會兒就有嶺南驛使入京,想當年,嶺南刺史曾萬里迢迢呈獻奇梅百品,只為一搏江采蘋歡心,而今眼看著年節將近,早是迎入臘月門,卻久久不見有人來上陽東宮,彩兒有心打聽,一番探聽,卻是氣得直跳腳,才知今歲從嶺南進獻入宮的竟是楊玉環喜食的荔枝,且為保鮮,皆以竹筒盛裝快馬飛騎火速送入宮的。
昨日送梅今送荔,前思後想,怎不叫人氣急,為免江采蘋得知黯然神傷,彩兒與月兒便刻意瞞下此事,月兒卻不由得淚滿衣襟,身世浮沉,方知人情冷暖,今非昔比,天意弄人,李隆基不堪思今,想必煞費苦心是為楊玉環消氣的,可卻是忘了這上陽東宮也有個為之情動情牽的人。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今時楊玉環在宮中承運之深,可想而知,再無人可比及。
年節宮宴上,安祿山遣副將何千年奏表,請以蕃將三十二人代漢將。李隆基命中使宣付中書門下,即日便寫告身交付千年。
楊國忠、韋見素等朝臣聞之不約而同奏言,「其反明矣」,事後李隆基卻加封了安祿山帶左僕射平章事銜,追赴之餘,又將起草制書留而未發,只暗中遣中使輔璆琳以送柑子為名,去范陽督責安祿山動靜。不料璆琳受安祿山賄賂,回京后不據實以報,反大談安祿山竭忠奉國之事,李隆基信以為真,遂燒掉了制書草稿。
至此,安祿山對所遣來使開始病不出迎,會見時,也是刀槍林立,戒備森嚴。四月里,李隆基命給事中裴士淹宣慰河北,至范陽後過了二十多日,在武士的挾持下安祿山才得召見,行程數日全無臣子禮節,裴士淹回來后卻「不敢言」。
楊國忠屢諫安祿山狼子野心,無奈李隆基聽之任之,始終姑息不予追究,為恐安祿山有恃無恐越加目中無人,楊國忠遂與底下一干臣子商議,坐定決意作以致命一擊,於是調派京兆府出兵包圍其府宅,搜求反狀,並逮捕其門客李超等數十人,送御史台縊殺。祿山聞訊后,心中大為恐懼,一時間才稍有收斂。
冬盡春回,翠率樓上一片花團錦簇,正巧趕上扶桑國來使進貢,李隆基攜楊玉環並坐在上,設宴款待,一時也無暇理會楊國忠與安祿山之間的明爭暗鬥,只放任其二人互斗互爭,只當不知情,也便互為牽制一二。
上陽東宮亦得以賜品——一斛珍珠。
扶桑所獻貢品中多的是晶瑩絢麗的珊瑚珍珠,令人眼花繚亂,酒酣耳熱之下,思及已然是許久不顧及江采蘋,觸景傷情,百感在心,若有所失,悵然不樂之下,李隆基於是暗中命左右密封下賜之,不成想那一斛珍珠次日就被原封不動退回,其上還附了一首詩:
柳葉蛾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綃。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