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江水流
「好阿眸,不許吃手指頭。」華氏抱著張曦,拿著綉帕給她擦口水,又拿出她放在嘴裡的手指頭。
張曦回過神來,口水已泛濫成災,頓時滿頭黑線。
最近牙床有點癢,她在想阿顧的時候,竟然吃起了手指頭,口水肆意流淌。
她絕不承認,她幹了這樣的事。
於是,在華氏給她擦拭了下巴和手指后,整個人就往華氏懷裡鑽,又不停地拉扯著有點濕了的衣襟。
鬧得華氏不安生。
華氏原就打算把張曦交給傅姆,帶下去換身衣裳,一見張曦樊著她不鬆手,就朝著衛氏說道:「阿眸的衣襟濕了,我帶阿眸去換身衣裳,弟妹請自便。」
說完,抱起張曦起了身。
只是才剛轉身,就聽衛氏涼涼的聲音傳入耳中,「阿姐不常在京,大約不知道,楊太后是清河東武城人。」
清河東武城,即是清河張氏的族居之地。
昨日初聞消息,華氏當即氣怒攻心,沒有多想,只恨楊太后搶了自己的夫君,如今仔細想來,怕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蒼蠅自來不叮無縫的蛋。
或許夫君與楊太后早就認識,猜到這種可能,華氏送走弟婦,轉身趕往書房,不過未來得及質問夫君張嬰,就聽到門房傳報:聖旨到。
一家人在前院接的聖旨,來傳旨的是同為給事黃門侍郎的崔亭。
因有宮中宦者及女官在場,崔亭不好明說,只朝著張嬰比了個彼此熟悉的小指朝下手勢,這是代表楊中侍。
一見來勢洶洶,當場就要把阿眸帶入宮中。
張嬰哪還想不到原由。
「哪有這麼荒唐的事,眾人都知道,周歲之前的孩子,容易夭折,阿眸才三個月大,怎麼能去宮中給七公主做伴?」
接了聖旨,一回內院,華氏當場就爆發了,聲音極為尖利,說完又怒目瞪視著張嬰,「都是你惹出來的。」
「罷了,我抱著阿眸進宮走一趟,我一定會把孩子帶出來的。」
聽了這話,華氏喉嚨里那句:我不許你去。
頓時咽了下去。
幼女才三個月不到。
「你別惱火了,你想知道的,以後有時間,我全告訴你。」
張嬰瞧著華氏似憋了一肚子火,處於爆發的邊緣,心中輕嘆了口氣,拉了拉她的衣袖,「我這趟進宮,正好把官辭了,你要找我算帳,以後有的是機會,沒的這會子把自己身體氣壞。」
相比於阿娘的怒火滔天,阿耶的面沉如水。
張曦得知消息,卻帶著幾分期盼。
她不知道耶娘私下裡的交鋒,她知道要進宮時,已被阿耶抱在懷裡,坐在宮裡帶過來的兩乘馬拉的油𫚒車內。
阿耶能騎馬,只因她不要乳娘李氏抱,所以親自抱著她坐了車。
她期盼進宮一趟,是想找到她那一輩子里的乳母胡嫗。
胡嫗說,她是承和元年進的宮,現已是承和元年年末,眼下,胡嫗應該在宮裡。
張曦記得,胡嫗說她進宮為婢,一開始去了浣洗局,因為條件很差,她襁褓中的女兒只活了半歲不到。
如果她能早點尋到胡嫗,或許胡嫗的女兒就不會死。
她不想,胡嫗還像那一輩子里一樣,提到女兒就傷心流淚。
當初,胡嫗能來她身邊,是因為她缺一個乳母,宮裡宮外,召集了好幾十個乳母,她誰的奶都不願意喝,餓得狠了,哭得連嗓子都啞了,最後闔宮有奶水的婦人都試了一遍。
她只願意喝胡嫗的奶,胡嫗得以從浣洗局調出來,成了她的乳母。
這些都是那一輩子里,聽胡嫗陸陸續續和她說的。
後來,胡嫗總念叨:她是自己生命中的貴人,也遺憾,要是能早點遇上她,女兒或許就能活下來。
她不希望,胡嫗這輩子還抱著這個遺憾。
「就這麼不喜歡你乳母?」張嬰瞧著懷裡的女兒垂著眼,臉上有著不符合奶娃娃的沉思,不由嚇了一跳,忙伸手捏了捏女兒的臉蛋。
張曦知道自己又走神了。
有了上次的經驗,自然不會再傻傻地點頭,只咧著嘴笑,咿咿啞啞地伸了伸短腿肥胳膊往阿耶懷裡拱,連口水淌出來,都不去顧及了。
一見女兒的樣子,張嬰堪堪鬆了口氣。
看著笑得無憂無慮,懵懂無知的女兒,剛才一定是他錯覺,或者是他沉鬱的心情影響到了女兒,張嬰拿著手帕替女兒拭去淌出來的口水,含笑說道:「要是不喜歡,讓你阿娘再給你尋一個。」
她咿咿啞啞地回應,至於阿耶怎麼想,她就不去管了。
她目前只會咿咿啞啞,發不出其他的聲音。
胡嫗,她是一定要調到自己身邊來的。
然而要怎麼調,她得好好想一想。
她現在才三個多月大,還不會開口說話,當然也就不能支使人,這趟進宮,阿耶也定然不會放心把她交給旁人。
張曦瞄了眼,跪坐在車廂角落裡快躬縮成一團,又滿眼巴巴望著她和阿耶的乳母李氏,或許可以從李氏下手。
近來除了喝奶外,她都不願意讓李氏抱。
所以,李氏一直在討好她。
大魏宮位於洛京北城,洛水以北,巍峨的宮殿,華麗的樓宇,一切的記憶又重合了起來,也鮮活起來,從左側嘉豫門入宮。
路過光華殿、明華殿,轉入弘德殿。
張曦一眼就看到了候在殿前台階下的楊中侍。
這輩子第一回見到宮裡的熟人,一如記憶中,對著她和楊昭訓笑得跟彌勒佛似的笑臉,張曦還真的無法討厭。
「喲,張侍郎也來了,這就是府里的小娘子,長得可真好,娘娘一準喜歡。」
張曦剛想咿啞回應一下,卻見阿耶直接冷哼一聲,越過楊中侍,直接往殿內走去,偏還無一人阻攔,後面也再無人跟進來。
包括她那位乳母。
「你來了,坐吧。」上首的楊太后笑著招呼,似沒看到阿耶的黑臉,直接盯著她瞧,目光灼灼,帶著審視與打量,似在檢驗貨品,又似在尋找什麼。
這樣的目光,令張曦渾身不自在。
「這孩子哪都長得好,就這雙眼睛長得不好,叫阿眸倒白瞎了,不如叫清妃。」
說完,楊太后跪坐下來,「取之清江水流,妃色傾城,何如?」
張嬰一聽這話,抱著張曦的手頓時有些僵硬。
又聽楊太后滿懷追憶的聲音響起,「原來你還記得,我以為就我一個人記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