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撥雲見日(三)
任誰也不會想到夜皇後會說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就連夜幽凰本人也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把埋藏在自己心中二十幾年的秘密公之於眾。
二十二年來,因為這件事,她與皇甫宸母子相見不能相認,還險些成為仇人,心裡時刻備受煎熬。現在說出來了,心裡反而像是卸下了一塊兒沉重的大石,輕鬆不少。
這麼多年來,她都沒有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不管皇甫宸認不認她這個母后,她都毫無怨言。
可是皇甫錦,她從小把他養大,早就把他當做了自己的兒子,也對他傾注了所有的母愛,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在她面前。
她抬起朦朧的淚眼看向皇甫宸,眸中那壓抑多年的情緒終於再也掩藏不住,如洪水般傾瀉而出,她說:「宸兒,我的孩子……」
皇甫錦聞言,心中撕裂般巨慟。他像是被用釘子釘住一般,僵在原地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
突然,他如發狂的野獸,幾步衝到夜幽凰的面前,一下子跪倒在地,雙手緊緊捏住夜幽凰的肩膀,使勁兒搖晃。
兩行清淚也終於落下,言語甚至還有些震驚后的語無倫次和顫抖。他哆嗦著嘴唇,眸底漾著絕望卻又希翼的光:「母后,你不要這樣……」他想笑,卻笑不出來,表情僵硬的像石頭,他說,「兒臣不怕死……真的,兒臣什麼都不怕,兒臣是您的兒子,兒臣……兒臣怎麼會是那個女人的兒子啊?母后……您一定是騙我的!對,您一定是騙我的!您想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救我對不對?」說到最後,他雙肩無力的垂下,像是自言自語般一直重複著一句話,「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夜幽凰泣不成聲,只覺心痛難當,伸手緩緩撫上他的臉頰:「錦兒,」她艱難開口,「母后……說的都是真的……」
「不!!!」他突然站起身來,如困獸般悲凄,高聲咆哮嘶吼,「母后您騙我!您騙我!我不是那個女人的兒子!不是!!!」
「錦兒,對不起……」夜幽凰緩緩從袖中掏出一枚圓形的羊脂白玉,流著淚遞給皇甫錦,「這是你母妃的,是……南遲皇族的象徵……你看看就明白了……」
皇甫錦聞言,看著夜幽凰手中的那枚圓形的羊脂白玉,眸中那最後的一絲希翼的光終於暗淡下去,被從來沒有過的無邊絕望而覆蓋。
他顫抖著手緩緩撫上了自己的左臂,緊緊握住。他的手指僵直而泛白,可見力道之大。那模樣恨不能把自己的手臂給生生捏斷,就這樣抹去他身上恥辱的印跡,永不復在。
此時此刻,他像是孤身一人被遺棄在了一望無際的冰原上,心又冷又疼,而腳下的冰卻在支離破碎,漸漸融化。他的心隨著他的人慢慢下沉,一直下沉。直到最後,整個人都沉入了冰水之中,刺骨寒冷。讓他喘不過氣,也掙不脫,只能溺死其中。
暖瑜宮的那個女人居然是他的親生母親,上天究竟是跟他開了一個什麼樣的玩笑?想起他曾對父皇,對母后,對月兒說過的話,他眼中流出兩行血淚,兀自慢慢笑了,大聲的笑了。
原來,他才是他口中那個不恥的平羅公主的兒子,他才是那個身體里流著南遲皇室血液的外族人;原來他才是那個沒有資格執掌這北滄江山,沒有資格坐擁天下的那個;原來,他才與上官家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他才沒有資格去擁有上官霽月,沒有資格娶她為妃,甚至,連他這北滄的太子之位都名不副實,都是偷來的……
夜幕降臨,漆黑的天空又深又冷。
放眼望去,星月全無,黑暗無邊無際,只有呼嘯而過的東北風吹過蕭條的樹梢的響聲。
宸王府中。
皇甫宸一身墨色衣衫,身姿筆直的站在庭院中的一排翠竹旁。他面色沉寂,一言不發,任由冷風揚起他衣袍獵獵。很長時間過去,都沒有動過一下身子,彷彿變成了一尊雕像,要與這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
他的腦海中一直回蕩著今天白天,夜幽凰對他說的那句話:「宸兒……我的孩子……母后對不起你,讓你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也不斷浮現出夜幽凰淚眼婆娑的望著他的痛苦模樣,還有那雙鳳眸中再也藏不住的濃烈的母愛。
那樣的眼神,他見過不止一次。可是那時,他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認定了夜幽凰是在演戲,認定了她是害了他母妃的惡毒女人。
可是,事實卻是,夜幽凰才是他的親生母親。他竟恨了自己的親生母親這麼多年,現在想來,還真的是可笑至極。
不遠處,長廊下。上官霽月靜靜看著他沉默孤寂的背影,心中鈍鈍的疼。她緩緩走上前,展開手裡的披風,為他披在肩頭。
「外面風大,霜寒露重,我們回去吧。」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
感受到手指傳來的冰涼溫度和柔軟觸感,他反手握住她的,包裹在手心。另一隻手順勢環住她的腰身,把她摟進懷裡,納入他的披風之下。
「我沒事,反倒是你,手這麼涼,還陪我在這裡吹冷風。」
「皇甫宸,」她輕輕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口,緩緩道,「……不要在意好嗎?」
他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今日發生這樣大的事情,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太多的驚訝。再細想當初她與他莫名妙的決裂之時,聽說夜幽凰去過她的將軍府探病。之後,她便心意迴轉,還主動去求父皇為他們賜婚。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想必,也是與此事有關。她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他緩緩把她抱緊,在她額上輕輕落下一吻,嗅著她發間的清香緩緩道:「月兒,本王在意的從來都是你……」
皇宮中。
皇甫昊的寢宮內。
夜幽凰雙眸紅腫,半跪在龍榻前,看著榻上面無血色的皇甫昊,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她深深伏地一拜,哽咽著道:「皇上,對不起……我騙了你這麼多年,我……我……」
皇甫昊靜靜的看著她,目光落在她發間的几絲銀白上。什麼時候,當年那個性烈如火,在獵場之上縱馬張弓,技壓眾人的英氣女子,如今發間竟也徒添了霜色?
他猶記得,當年獵場之上他對她的驚鴻一瞥。明明一個傾城絕色的俏佳人,卻英姿颯爽的不輸任何男兒。她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團火,肆意而張揚,卻又是那麼的扣人心弦,讓人深陷其中。即便是飛蛾撲火,也甘願為了那一瞬間的光明和溫暖粉身碎骨,化為灰燼。
他也記得,洞房花燭之夜,他與她翻雲覆雨,她在他身下羞怯顫慄,旖旎綻放。那個時候她整個人都美得不可方物,讓他捨不得鬆手。
他更記得,當他一怒之下下令毀了他為她種下的滿院紅楓,她拿命來換也要保住他和她一起親手種下的那一棵。而他卻不顧她臉上悲慟交加的眼淚,絕情的拂袖轉身而去。這一去,竟是二十年再也沒有踏進她的鳳棲宮半步……
原來,他曾傷她如此之深,她卻始終無怨無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默默守護在被他忽視掉的角落裡,只願他一人安好……
皇甫昊的眼眶漸漸濕潤,顫抖著手撫上她的發,輕輕喚道:「凰兒……」
聞言,夜幽凰身子猛地一僵,很長時間過去才緩緩抬起頭來,淚眼模糊的看向眼前這個雖容顏蒼老已不復當年,卻仍然讓她深深愛著的男人。
有多少年,她已經沒有聽到過他如此喚她了?彷彿輪迴隔世千年之久,她終於再次聽到他喚了她「凰兒」。
她的眼淚剎那間洶湧成江海,嘴唇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甫昊伸出枯槁的手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長嘆一聲,緩緩道:「凰兒,這輩子……終是朕負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