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月移笙歌落(二)
緋雨撥動著碳火,短暫的訝異后嫻靜如常,她一臉神思仿如見過往,「是啊,你我姐妹確實多年不見了,自當年姨母瞞著王外祖父放我一人歸國,也過去有三十年了。」
來人正是如今的宛韶女王延瑾,聽緋雨提起過往,她走動的腳步一僵,「原來姐姐都知道。」
帝王家無情,何況她們只是情分不厚的表姐妹?宛韶先王無子,王位當由女兒繼承,緋雨之母鄢若公主嫁入昔日原朝後族護國公府,靈太後為妃時,為奪后位陷害連燼之母納蘭皇后,連帶護國公府被滅門,鄢若公主難產生下緋雨亡故,連燼帶其出逃后秘密送歸了宛韶王膝下。宛韶王懷念愛女,又懼靈太后之威,便假緋雨之身為已故長子血脈,欲將王位相傳,延瑾之母為奪王位,秘密將一心想要返原的緋雨一人送歸原朝,任其自生自滅,懵懂幼女一人流浪亂世經年,才為連燼尋回。
緋雨漫不經心一笑,避過了這個話題言他道:「妹妹今日所來又是為何?」
「姐姐那麼聰明,難道不知嗎?」延瑾從容坐在了她的對面。
「如果是為月符,你想必已知它早已不在我的手上,即便在,那是王外祖父賜予我的東西,你有何權力討要?」她不管延瑾難看的臉色,繼續莞爾道:「如果是為除我,大可不必,王位我沒興趣,你稀罕送你!況且你母親沒有做成的事,你以為你能?」
「你」延瑾一臉義氣不甘,「月符是號令我宛韶舉國兵馬的信物,你這樣信手贈與他人,那人還是西原當朝野心勃勃的浩清王,你是想讓他早日舉令入國兵不血刃就讓我宛韶軍民向他投降歸順嗎?」
「不然呢?宛韶幾百年來依附中原王朝以求庇護難道不是投降歸順嗎?還是妹妹你自覺有雄才大略,宛韶有虎狼之師,可以與中原強國與北蠻異族一爭天下呢?我記得如果不是小王爺,你也沒那麼快就能把公西銳赫除掉?」
緋雨說得鎮靜淡然,延瑾早已氣紅了臉,她放下茶杯搖頭一笑,「既然沒有那個能力,就收起不該有的野心。對我來說,月符在小王爺手中,遠比在你手中安全得多,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安定臣服的宛韶,而不是一個隨時出來給他搗亂的麻煩,月符一日在他手上,就表示一日你的臣服,你若聰明,就最好學會安分守己,能讓宛韶在英成王府的庇護下在這個亂世存活,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待你有一日能讓小王爺信服,月符不愁不歸!我能幫你的、能幫宛韶的,就只有這些了。」
延瑾雖有不甘,但不得不承認,緋雨所想所做,確實是她目前最好的選擇,她看了一眼沉睡的玉子衿,道:「我這次來,不是為月符,也不是為殺你,是為了她!」
緋雨倏然皺眉,「是玉寒讓你來的?」
延瑾點了點頭,從袖中拿出了一個木瓶給他,緋雨雖然在宛韶生活時間不長,但那隻瓶中的蠱蟲她還是認識的。
此蟲命喚雙生蠱,在同胞雙生者一方陽壽有虧的情形下,將蠱蟲分別植入雙生兩人體內,陽壽有虧者便可通過蠱蟲移借同胞者陽壽,二人同生亦同死,正常的那一方會因此法而折損壽命,早早過身。
玉寒近幾年操心權術,性情暴虐的同時,身子也日漸虧損,常食寒食散而壽澤虛耗,才想出了此法來借玉子衿的陽壽為自己續命。
宛韶一貫依附東原和東乾,延瑾當然不敢拒絕,只能暗自領命而來,但她也明白,自己得罪不起玉寒,同樣更得罪不起宇文錚,當日英成王妃只是在鍾罄寺失蹤就已經引得他大肆屠戮原氏皇族,差點將原氏滅族,如今此事她若做了,宛韶恐怕離滅國之日也不遠了,況且能調動大軍的月符還掌握在浩清王手上。而玉寒,如今天下皆知他與西原修好,到那日怕是根本不會出來幫她,所有罪責都會是她和宛韶擔下,她不聰明,可也不是什麼都想不到。所以如今,她即便有一千一萬個不樂意,也只能為了自保背叛東乾轉而向英成王府投誠,她今日來這一趟,不是為取緋雨性命,實是想讓她代為向英成王和浩清王述情,保全自己,也保全宛韶!
緋雨看著那瓶子漸漸慍怒難遏,揚手一甩將那瓶子丟入了火盆,木瓶遇火焚燒,連帶那蠱蟲一併燃成了灰燼。
來意已經表明,看緋雨的反應,延瑾沒再多說,她鄭重對緋雨施行宛韶禮節,轉身離開了存雪閣。
寒風入窗,白影如練,一個潔白的身影在延瑾離開后如一陣風自窗外飛入窗內,他氣息寒如霜雪,如冰雕般站在那裡俯視著那火盆中已經化為灰燼的蠱蟲。
玉子衿醒來時,正見那個白色的人影站在自己床前盯著那一盆碳火,她睡夢中滿腦子都是宇文少擎,問過緋雨才知宇文錚和宇文靖域已經趕往了榮亞山,她情急撲下床鋪,正被那人一把接住,她卧倒在地緊緊抓著他的衣袖懇求道:「帶我去,求你帶我去!」
金隱陌扶著她的手臂,隱約露出的一雙洞明瞳仁毫無波瀾,他沉默了一會兒,對她點了點頭。
高山積雪,連綿無垠,馬車穿越瀚海繞過荒原,行了三日有餘終於趕至了常年積雪不化的榮亞山脈。
風雪千山,踏雪獨行,山路上厚厚的積雪中留下了長長一道腳印。
玉子衿隨金隱陌下了車,兩個人從天明走至天黑,方登上榮亞山的半山腰,一叢積雪掩埋中,她發現了屬於川西軍士特有的羊皮水袋,她氣喘吁吁地借著金隱陌的力道爬上那一處斷崖,才發現這一路走來他似乎對這裡的路分外熟悉,這積雪覆蓋山林一色的情形下,他居然步履恆定,絲毫沒有帶她走錯路,成功發現了宇文錚等人的蹤跡。她記得那半幅地圖的大體情形,關鍵處正是他們所踩的這一處斷崖,難道他看過那幅藏寶圖?
金隱陌扶她坐在一旁,將身上的水袋解下遞給了她,他自己坐在另一塊石頭上,背過身將面具上移出一個小口,隨意喝了幾口水,從頭到尾玉子衿只看到一個光滑下巴的側影。她的目光漸漸移到了他後背上背著的那個黃綾包裹上,從那日在客棧中出現,他就一直在背著那個包裹,這三天下來就算是休息也不曾解下,似乎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幾個月不見,這個人似乎更奇怪了幾分。
「走!」金隱陌收好水袋,起身將她扶了起來,玉子衿「嗯」了一聲,腳步踉蹌地隨他繼續往前走著,他指指前方那段陡坡,「那裡差不多就是大致位置了!」
她聞言加快了腳步,走至那段陡坡,荒石山壁中峭壁裂痕,隱隱可見有一處一人寬的山洞入口,金隱陌當先走了進去,玉子衿也跟隨而進。洞內漆黑,地面高低起伏,黑暗中他拿出火引點亮一豆光亮,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行進,那掌心的脈絡和力道令她心神一驚,然而那份冰涼卻令她的心瞬間就沉了下去,兩個人在黑暗中彼此攙扶,走了有兩個時辰才看到了一處冰冷屹立在黑暗中的石門。
那石門雕刻精美,上有瑞獸之像,刻有古字銘文,周圍勾勒有纏枝花紋,那字玉子衿並不認得,只知應當是古筠羅國文字。
金隱陌摸索著石門的脈絡,許久才見那瑞獸的眼窩之處的灰塵堆積有被人觸碰過的痕迹,他伸出食指去觸碰那瑞獸的眼珠,轟隆一聲,石門大開,兩人恍然,趁勢而入。
一路行進是一條寬約兩丈的過道,過道兩旁的壁龕中油火已經點燃,可見已經有人進來了這裡,地上的灰塵里腳步凌亂,只是不知是宇文錚和宇文靖域,還是玉寒的人。玉子衿就著燈光去看那兩側石壁上的飛天壁畫,菩提佛像高鼻深目,造像栩栩如生,頗帶有異域風格,正是有異域血統又崇尚佛理的古筠羅皇室之風,兩側石壁旁還擺有延伸至前的小型鎮墓獸,俱是人面獸身,頭有獸角,造像古怪駭人,是原氏皇族中人入葬時特有的陪葬品風格,據傳筠羅太子乃韶烈公主親自督葬,那這裡便是傳說中筠羅太子之墓、原氏藏寶之地無疑!
兩人肯定了這一點,繼續加快步伐往前走著,又走出了良久,過道開始有了分路,前方四通八達有數條通道,此無疑是造墓者為了混淆視聽防範盜墓賊而制,若走不對正確的道路,前路必定機關重重艱險萬分,而在這些過道中只有一條過道燈是亮著的,顯然方進來的人是沿著這一條路去了。
玉子衿沒有猶豫,直接就順著那條路而去,金隱陌則拉住了他,執意自己走在了前面。
路的盡頭是路,路的盡頭有彎道,兩個人彷彿陷入了迷宮,一直在過道中盤旋行走,漸漸地連方向都已不明,只隱約感覺得出自己一直在走向深邃山崖中心,主墓室已經不遠了。
這時兩扇巨大的石門忽然出現在了兩人眼前,比先前的不同,這之上刻鳳雕龍,雲騰霞起,凈是中原盛世升騰景象,金隱陌正要上前去觸碰那石門,裂石破山驚雷聲起,整個山谷都劇烈晃動了起來,灰石亂滾飛向兩人,他及時抱住玉子衿翻滾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