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老畫壁
?九年前唐糖隨祖父離京,紀伯恩尚是一位英姿勃發的小將軍,唐糖現在閉上眼睛還能想起他騎在馬上的模樣,丰神俊朗得簡直不惹一絲塵埃。(紀陶:喂
地獄與歲月競相磨折,加之毒藥侵害……他變得蓬頭蒼老而不忍賭,成了唐糖口中的老人家。
而那眸光之中,太多唏噓深意,竟是言辭所不能表。
紀陶自小最崇拜的就是他大哥,難怪此番見面,提及紀伯恩,他難過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難為紀家兄弟,大哥近在咫尺卻不得救,紀陶強顏歡笑扮作他人,紀二恨她入骨……
入骨……此番紀陶能同他哥說上話的機會極少,也不得工夫細究,況且紀二根本就是知之有限的樣子。
知道點皮毛就能恨到這個地步……唐糖不由猜測,這個魚池的餿主意,難道是自己的崑崙先祖祭出來,獻給趙氏的?
要真有那麼缺德噁心的話,她往後還怎麼面對紀陶?
冷汗熱淚前赴後繼湧上,趙思危見她又一次淚汪汪的,催促道:「來福你東張西望的,可是喜歡這個地方?本王將你也打進來拉倒。」
見她回神抹一把臉,又壓低聲囑咐:「仔細花了妝。」
唐糖再次望了望紀伯恩,他一直面無表情,目光也早已收了回去。
此處絕非敘舊之地,惟有將大哥救出苦海,才是對那兩道凄茫眸光的唯一補償。
她再不忍看,急追幾步,跟著趙思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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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禿鷲被茯苓子邀了去西花園巡視風水,兄弟親手種玉的工程,另派了人來監督。
唐糖見了那監工卻是大驚,青面獸席勐!
他怎的出來了?道長難道不曾被發難拆穿?
可那席勐始終青臉不語,老狐狸又不在身邊,唐糖哪敢造次,只得默念著「他認不出我、他認不出我……」
唐糖選了個草木生得比較古怪的位置停下來,偌大北花園,應當是經常有園丁打理才是,此處分明還可看出前次修剪的痕迹,何以草木依舊如此瘋長?
趙思危倒是十分信服,同個幫工似的,來福指這兒,他便舉了鏟子,打算往那處使勁。
唐糖再無事可干,立在一旁遞鍬遞鏟,趙思危卻很嫌棄:「不對不對,怎麼又拿錯了,本王要你幫忙比無人相幫還累,一邊歇著去,坐踏實了,看你站著本王實在煩躁。越幫越忙!」
難為他用這個法子照應自己的身體,唐糖喏喏低頭認錯,心底十分感激。
趙思危鏟土的動作倒還成些樣子,唐糖覺得這個人要是當不成皇子,勉強去當個種地的,大約尚可稱職。
不過花園另一角的趙思賢便不是了,這位陛下看起來恢復了一些元氣,不過才勞作了一陣,竟是一派揮汗如雨形容,體力之差可見一斑。此人貌似賢德溫良,大概平日活得還不如齊王節制,得天下后,想必更是鬆了警惕,放縱無度什麼的……唐糖從他的黑眼圈就看出來了。
如今淪落到了階下囚的地步,挖個土還有看守看著,他那假賢君的形象估計再沒心思掩飾,忽而就在旁揶揄起來:「來福是覺得他家主子竟也變得虛偽了,呵呵,思危,你不是素來譏諷朕虛偽,卻以真小人自居的?種玉……這種事情你自己當真相信?此等笑話朕是頭回聽聞,你是如何想到的?「
禿鷲爹都要把趙思賢交給上天來處置的,這麼個落魄天子,趙思危哪裡會有搭理的心。他只當不曾聽見,自顧自鏟土挖坑。
唐糖一直極小心地防著席勐,然而這個青面獸也不知怎麼了,自始至終呆立在那裡,完全看不出有什麼警戒之心。
趙思賢也不顧自己蓬頭垢面的醜陋形象,自撇開身邊的看守,走到齊王近處,壓低聲問:「思危你究竟安的什麼心?現在告訴朕還來得及。」
趙思危埋頭勞作,半天只回了他一聲冷笑。
趙思賢忽然看出來名堂,急問:「你為何鏟得如此之深?父皇最惜草木。」
趙思危不勝其煩,終於開口回了句:「我在種玉,自然要種得深些,根深葉茂的道理,皇兄可懂?」
趙思賢藉機引誘:「思危,哥哥年初送你去涼州封地,就是為了方便你就近明察此等天理難容之事。如今……我們自當兄弟同心,合力剷除禍患才是。」
趙思危冷眼看看他親哥丐幫幫主一般的臉,就像在看一個失心瘋的病人。
「思危,你不會真信父皇能借了那麒麟肉長生?」
趙思危睨他一眼:「皇兄難道不信?」
趙思賢一本正經教誨起來:「思危,我們都讀聖賢書長大,子不語……」
趙思危掃一眼唐糖,冷不丁就換了一副厲聲逼問:「子不語?哼,我不過個孽子,皇兄卻是個大孝子,你本來人心所向,若你不信長生,又何必滅益王府、毀玄黃塔、滅唐府滿門、獄中刑逼大理寺紀三爺、燒刑部地牢、燒西京古玩街、燒三清鎮古氏作坊……還要毒殺父皇?你所做的一切,不正為絕了他的那條長生之路?」
此話一出,既是堵了這偽君子的嘴,又直接替唐糖將心中一團一股腦兒問出了口。
唐糖渾身血脈霎時冰涼,行惡的兇手就在正對面,落魄得就像一個鬼魂,她一拳頭揍過去,這個惡魔的半條命就要失去了,她卻必須接著等、接著忍……
趙思賢好人裝慣,素來皮薄如紙,罪行被趙思危這樣於光天化日一一揭穿,面上掛不大住,立時一陣青紅白紫。
趙思危看他那副窩囊樣子,簡直不齒透頂,繼而提鏟去刨那種玉之坑。
趙思賢訕訕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神情凄楚:「毀玄黃塔之事,不好算在我的頭上,我那是為父皇毀的。」
趙思危不由發噱:「那看來,旁的都是你的賬了。」
「你知道的,朕向來只讀聖賢之書,父皇去歲讓朕為他獻千人以祭塔,塔毀人亡之後,朕當時覺得整個人都要瘋了。那不過是個開始,後來朕依命去了皇陵……思危,你可讀過那皇陵中的玄黃碑文?原來父皇當真就是那玉麒麟降世啊!」
趙思危十分同情地望著他的哥哥,這廝的確早就瘋了。
「思危,若他當真得了永生,你我兄弟何來生路?一萬年太子你可願當?」
趙思危笑道:「我沒有當過,沒有發言權,不過你終是比我要下得去手。」
大約人前的那層皮,他趙思賢也不打算要了:「別裝蒜了趙思危,說起殺人,你難道不才是那個魔王?寧錯一萬,勿漏萬一,朕既然做了,便不可留下一絲隱患。」
不費吹灰之力,罪魁就這樣認下了所有惡行,言辭之無恥……唐糖震驚得不會動彈。
趙思危手中的鏟子忽地頓了頓,冷冷將它一扔:「來福,本王挖不下去了,你接著上。」
趙思賢大約都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的魔頭弟弟早已一拳頭招呼上去:「所以你就栽贓給我?」
趙思賢原是個白面書生,落魄了幾日,眼下又無前呼後擁的幫手,哪裡能是趙思危這個魔頭的對手,暈暈乎乎伏倒在地,鼻血狂飈。
前一刻的氣氛還冷峻似冰,這會兒居然一拳見血,儼然成了一場十足的打戲。
不過,唐糖很快從看戲的亢奮之中醒悟過來,趙思危是個就算戴了綠帽,也能想起來借題發揮一把,要拉著不聽話的老丈人同去看戲的絕對功利之人。他被趙思賢栽贓又不是一天兩天,何以這會兒如此忍不住,出此泄憤之拳?
等等……趙思危方才在說「來福……接著上」?
趙思賢已然開始討饒,陣陣哀聲聽上去已是毫無威嚴,趙思危看那來福小呆瓜居然立著紋絲不動,氣不打一出來,只好繼續落拳頭,雨點般招呼在趙思賢的腦袋上,嘴上提醒著:「來福你究竟在做什麼?」
唐糖猛然驚覺,握起鏟子就往方才那坑邊去,咦,這個地方下面是……只要輕輕伸手一捅,下頭立馬就是一個窟窿。
再看上頭覆的那薄薄一層,儼然是一層覆蓋其上的厚油布,許是覆蓋年久,那布片已全然發了脆。
這個洞打得也是恰到好處,居然精巧到堪堪將上頭的覆土挑弄走了,只留了這麼塊掩人耳目的脆油布。齊王殿下這個掏洞的手藝不知……哪一派的?
趙思危不跑去當盜墓賊,簡直屈才。上回在公主墓,真應該喚他屈尊幫忙打洞的,少說能省下十二個時辰。
他一邊揍人揍得歡實,一邊感知到唐糖已然近了那個坑,暗自放下心。
趙思賢大約已經鼻青臉腫了,趙思危的拳頭落下去總算輕了些,這才察覺拳頭生疼:哼,本王為了給你打掩護手都腫了,你愣到現在才到坑邊。人家是生個孩子傻三年,你這還沒生,居然就開始犯傻了!
唐糖莫名打了五個噴嚏,輕輕捅破了那層脆油紙,將腦袋探在洞口,感受洞里傳出的氣息。那是一股帶了潮濕的霉味,就像是老房子悶得年久所致。她初步判斷裡頭並無古怪,至少沒有任何毒氣。
洞口不小,足可以過一個大胖子,來福是個小胖子,自然不在話下。
唐糖極欲下洞一探,老狐狸給自己創造了這麼一等良機,總不能不允她下去罷?
北花園的崗哨視線無法到達這個莫名出現的地洞,且他們都知齊王兄弟倆乃是奉命在此種玉,始終也沒人制定過一個標準,土應當刨去多少,坑可以挖成多深云云,故而他們弄成了一個什麼樣子的坑,壓根就無人在意。
趙思賢在不遠處倒霉挨打,大約早就暈過去了,自然也沒法關注這裡。
她忌憚的只有席勐,他一直就盯在此間當監工,她悄悄瞄向席勐的位置,不料這個青面獸發現她看過來,居然索性轉過身去!
這個席勐是個假貨!
老狐狸花了這麼多心血,作下如此細緻的安排,辜負他才是不對的。
唐糖完全拋卻猶豫,半伏於地捏了柄鍬伸下去探了探,原來此坑極淺。
好奇心就快要撐破了,她往小腹上輕輕摸了把,將身子從那洞口小心送了下去。
這個洞並不大,可容納的人數相當有限,喊一嗓子甚至不聞回聲,而洞內霉腐之味更甚。
洞口的光不夠照亮整間洞,唐糖摸摸身上,難為紀陶在這種情形下都能如此細心,替她換上來福衣裳的時候,居然還為她在夾衫中備了一份火折。
唐糖點亮一根,這個洞呈水滴形狀,洞壁是由石頭打造,壁上光滑無物,不像會有厲害機關的樣子。
然而這次涉險的心境,與在公主墓同益王府鬼宅皆已不可同日而語,心中的勇氣是滿的,這條命卻早就不是她一個人的,唐糖不能不小心謹慎。故而分明料得此間無險,依舊是貼壁緩緩而行。
因為頭上覆蓋的乃是濕潤的泥土及植物,石壁摸起來潮潮的,倒還不算冰涼。
摸到那水滴地形的最窄處,火折上的火焰忽然跳動了一下,變得更為明亮,唐糖正巧發現,那個角落縫隙不是石頭所鑄,卻是用泥封上的。
她大覺蹊蹺,整間小地洞都是石壁,何以專門在此糊了泥巴?
她尋出貼身的鑿子來,那些泥巴乾結經年,鑿子仍是趙思危贈的那柄,故而鋒利好用,鑿起來倒還不算費力。那些封泥便簌簌落落,從縫隙間散碎著掉下來。
可惜唐糖一直未能尋到破綻,然而就在那火折將熄未熄之際,火光終於映見鑲嵌於縫隙之間,那枚僅僅銅錢大小的凹槽。
那位置生得極為隱蔽,若那火折早熄一瞬,幾乎就可能錯過。
唐糖隱約覺得看到了熟悉的東西,可她再沒有火折,只好小心去探撫那個凹槽。
這枚凹槽的刻痕告訴她,方才隱隱望見的很可能就是一張小狐狸臉,至少輪廓摸上去與平常見到並無大的不同,狐狸嘴笑容的弧度亦完全合乎記憶。
初探告捷,唐糖打算出洞,請齊王想法知會紀陶,而後商量妥當,再作下一步的打算。然而聆聽了半天外部動靜,上頭的人彷彿越聚越多,大約都是跑來勸架的,好像有人在說「再打要出人命了」。
唐糖並不擔心趙思賢的命,不過她擔心那個窟窿……果然忽地「轟隆」一聲,那一抹亮光倏忽就熄了,聲音隔絕,上頭的那個世界如同在瞬間消失無蹤,只剩底下這片靜默黑暗。
有人將那個洞口給堵上了。
封洞之人的應該用了塊什麼石頭,不過這會兒唐糖就算力大搬得開那石頭,她也不可能公然在人群之中從這個窟窿里鑽出去。堵洞人很可能就是那個假席勐,當是真的為了掩護她的行跡,總不見得教人發現,齊王殿下的來福公公是只胖地鼠罷。
那股潮濕霉腐的氣息迫得唐糖極不舒服,她並不覺得害怕,因為紀陶就在不遠處。但她終是猶豫起來,本因不知那小狐狸臉啟動后,會有甚樣意想不到的東西出現,她是打算出去知會紀陶后再折返入內的,這會兒一時半會兒出不去,要不就先……
她用自小就用的法子咬破手指,擠出血珠,輕輕塗佈於那枚狐狸臉的表面,她以為門後頭亦是會開出一片漆黑,孰料那水滴洞最窄處的石壁「吧嗒」緩緩移開,那條緊窄石壁之後,竟露出一間金碧通明的中型空殿來。
不知哪個地方傳來些縹緲的舞樂之聲,殿堂之內沒有任何陰森恐怖的氣氛,連先前惹人噁心的霉腐之味亦不見了。她驚訝得無以言表,如果說這個地方連趙途玖都不知道,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所在,又是何人於牆上點燃的長明之燈?
唐糖以為這個殿堂必定通往城中別的所在,然而細細繞了一圈,卻發現這間屋子除了那個水滴洞的入口,根本沒有別的出路。
殿堂一側繪了一幅巨幅壁畫,色澤無比艷麗,有如是新近繪上去的。唐糖不懂丹青,只認得上頭那幾個瘦瘦巴巴的西域飛天。
雖說紀陶從來並不嫌棄她瘦小,不過自從她懷了孩兒,自己還是慢慢意識到姑娘家有時候還得有一些肉,才好看的。
紀陶少時反反覆復做過一個夢,夢裡頭有架大木鳥,可以載人,人能駕乘它於高空里翱翔。
夢醒了他告訴她,又玩笑說:「小糖糖,你說哥哥以後要不要當一個會飛的神探?」
「要!」
唐糖為了滿足紀陶的這個夢,不知道偷偷翻閱了多少書籍,後來入京,她開始零零散散地做一部分,去年紀陶生辰那天,她本已將那架大鳶的主體都畫了出來。
這也正是為什麼後來紀陶喚他做小木鳶,能夠那麼順利的緣故。
那些零散部件都在去歲冬天,被她埋了紀府南院。那個時候她傻乎乎被老狐狸騙,自以為移情別戀,辜負紀陶,便一意埋了。這個磨人的老狐狸!
想來要非這半年顛沛,家中那架大木鳥怕是早就完工了。
要是紀陶看到畫上輕盈的飛天,到時候肯定要笑她如今像一個球,上不了木鳥罷。
這座空殿之中實在無有別的值得注目的東西,唐糖只好繼續琢磨壁畫。
整幅畫總體看來略嫌簡單,但於近處細看,煙霧繚繞中,除那寥落飛著的幾個飛天,整幅畫壁的底色之上,竟是密密繪著許多工筆的青鳥。
青鳥的形態各異,唐糖慢慢發現這些形狀根本不是鳥身飛翔的姿態,倒像極了崑崙的蝌蚪文字!
那麼多密布的青鳥,難道根本就是一幅文字碑帖?
可惜唐糖完全看不懂,別說他們分佈得如此繚亂花哨,即便按列排得整齊均勻,唐糖照樣不認得它們。儘管一直有老狐狸在旁熏陶,可唐糖一看這蝌蚪字腦殼就疼,一冊經書里她能認出的惟有那個「麒麟肉」,不過這個詞,在這面壁畫上顯然未被提及。
這面畫壁之上必定記載了一些與秘密相關的東西,無論如何也要出去將老狐狸弄來,不然她一個人是怎麼都無法解開的了。
這個時候唐糖聽見有工具在石門之外鑿打的聲音,方才的石壁門早已經自動閉合上了,她有些緊張,要是被禿鷲的人闖入,來福公公這個時候是不當在這裡的,自己的身子遲早會被揭穿,齊王殿下要怎麼解釋?這幅未解的畫壁恐怕更是難保。
然而凌亂的鑿打之聲忽而停了,換之以規律的敲擊聲,三長、六短。
因為那夜中過席勐的詭計,唐糖變得更為謹慎,輕輕回了三聲,外頭有人在說:「有人在么?」過了會兒那人又道,「這個縫真會是個藏寶洞?太離奇了。」
秦驍虎的口音極重,唐糖一聽就認了出來,便急將石門邊的暗鎖撥弄了一下,石門應聲而開,席勐就這麼出現在視線里。
她冷汗:「你是……」
可那席勐傻乎乎的:「來公公裡邊是你?」
道長陰沉的臉很快亦從石門中露了出來,冷冷囑咐:「麻煩胖……我是說麻煩孫將軍迴避一下。」
秦驍虎扮作的席勐十分不知所措,一時傻愣在那裡,就一個來福公公在此,他又為什麼要迴避?這是一間空蕩蕩明晃晃的殿堂,他要迴避去哪個角落比較合適?
唐糖心內惶惶,畢竟紀陶是精心安排她離開的,她一意孤行留下不說,一個人犯險已然探到了這個境地,紀陶一定已經氣瘋了。
她想想別無他法,也不顧有外人在場,急攀上去,踮腳拎過道長便吻。
秦驍虎對紀陶的聲音並不熟悉,自從被莫名其妙弄出來,又化妝成那個青面獸的樣子,人和人的關係實在太亂,他至今還沒能弄懂。這會兒更是目瞪口呆,齊王殿下的小公公,是什麼時候與這位道長勾搭上的!
要命的是這位道長起先一直沉著臉,架子十足,不予回應,可那來福小胖子實在熱情似火,親得人不忍直視,喂喂……道長你就算招架不住,也不用索性抱起這小胖子熱烈回吻罷?
等一等,不是吻,道長是用咬的!
秦驍虎揉揉眼睛,望望天花,著實無法理解,為什麼他才被關了這麼幾天,這個世界的口味竟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他覺得自己怎麼……好像還是喜歡甜甜糯糯的軟妹子啊。
唐糖被紀陶放開,喘了半天,將喉嚨口的軟木揪走,方道:「道長好生重口味。」
紀陶冷冷睨她一眼:「你不重?」
唐糖兩眼一紅:「你咬我。」
秦驍虎這才豁然明白過來,一時臉紅透了,趕緊非禮勿視面壁去,誒,這兩人……口味也實在太重了。
紀陶問:「痛不痛?」
唐糖低頭搖了搖:「你是知道我這條命的,本來你不在了,我壓根就不想要的。此番你要我獨個跑出去不顧你……」
紀陶默默聽著,秦驍虎覺得自己有點多餘,離另一側的牆更近了些。
「你本是最懂我的,我從來就是這麼個不要命的性子,況且這事情根本就牽扯著我。我一直都這麼告訴你的,除非我死了,不然這一輩子都放不下你。」
這小孩表白起來也不分個場合,紀陶很想要再抱抱她,可想著不能這麼由著她不要命,這才拚命忍了。
唐糖以為不受他待見,淚滴落在地上:「我見著大哥了。」
「我知道,齊王已然派人去了城東。」
紀陶很難得一直不給好臉,唐糖愈發的心虛,喏喏的很可憐:「那就好,那就好。」
他看她這個可憐相,怨了句:「真不如小時候聽話。」
唐糖難過死了:「怎麼……」
「小時候讓你望風,你便望風,從不自作主張。現在連這都不肯聽,你出去了,我才可安心辦事。」
唐糖抹乾淚,想起來當說這事,拖了他跑去那壁畫前:「我不能出去啊?三爺先讀了此處文字再說。」
紀陶立定畫前,哪有文字,一牆的彩畫。
唐糖吸吸鼻涕,又指指那些底色上的飛鳥,他才不由怔住了。
紀陶近來讀得儘是這些崑崙文字,早就了熟於心,默然細讀,原來只須花費片刻。但唐糖發現他僅在第一塊的文字前就重複讀了好幾遍。
「糖糖,若非其間描述了頗多細節,我真不信這副壁畫已存於世百年之久了。」
「百年!可這顏色這樣新……」
「所以我起先疑惑。但這一篇碑文,在第一段中,用當時的視角,記敘了百年前,高祖還是前朝的西南小侯之時,那末代無道,內亂迭起,西北一帶尤為內憂外患。是時趙氏舉義旗討賊,崑崙國為救天下生靈於水火,如何以神力助那趙侯平定西北的細節,其間提及數座城池,皆是兵不血刃,遠邇來服。孫將軍,我對西北軍事不熟,靈銅、比鹿以及魚峰,可都是西北重鎮么?」
秦驍虎本來一直不好意思轉過來,此刻不得已轉身點了頭:「的確是,不過據我所知,道……三爺提的這幾個重鎮,百年前都經過一場重要的戰役,而且皆被當作高祖親征的偉大戰役記載于軍史之上的。的確都有……兵不血刃之美譽。哦,三爺以後還是喚我秦驍虎好了。」
唐糖不解:「我記得上回聽你們說,平定西北的功臣不是鍾離氏么?」
秦驍虎對軍史的確很熟:「鍾離氏乃是高祖麾下大將,乃是首要功臣,亦是從西南那邊出來的,故而是高祖的鐵杆心腹,聽說高祖爺什麼事情都不瞞鍾離將軍。」
「那功臣裡頭為何沒有崑崙國的將領名字?如果崑崙幫了那麼大的忙,史料之中理應有所記載,會不會在當初,崑崙國同那高祖爺講妥了什麼旁的條件?故而高祖沒有將其看作是受助,只覺得那是做了某種交易?」
什麼條件?
難道那喝人血的血鯢,根本是崑崙國的人愛吃,故而要求趙氏為他們建個養魚的池子,給他們養鯢吃?
不過,崑崙國既有神力,又標榜是為救生靈才兵不血刃地助了高祖打勝仗,這樣厲害的民族,怎麼反過來又要用這種慘無人道的方式作惡?這實在是說不通。
紀陶已然開始讀第二段,聲色和緩了好些,還揉了揉她的腦袋:「容我再讀下去。」
唐糖看他終是不忍心對自己綳著臉,又喜又羞,往他揉過的地方又撓了撓。
秦驍虎十分猶豫,不知是不是該轉回身去。
這一次紀陶讀完了長長一個中段,他越讀下去,面色就越是凝重,唐糖尤為擔心她預料的事情中了,既著急想要知道,又很怕她那崑崙先祖,真有什麼對不住紀陶的地方。
紀陶讀罷那一長段,竟是微微嘆了一息。
唐糖忍不住問:「怎麼了?」
「人心豈有饜足時……」
「呃呃,不要真的冒充起道長來了啊。你還沒讀完,何來此嘆?你從不這樣感嘆事情,究竟讀到了什麼離奇事情?」
「你猜猜看。」
唐糖想了想:「高祖接受援助之後,成功將那些地盤收入,並由此發家,繼而一舉平定了中原,登了位。如此推測應當沒錯罷。」
「沒錯。」
「那如果當初的確存在一場交易,崑崙國一定有什麼請託……難道高祖沽名釣譽,為了說出去都是趙氏自身的功勞,故而反悔了?崑崙國氣不過,銘文在此,希望後世能有人看見高祖的賴皮行徑。雖然不是漢字,趙氏仍怕沒有信義的行為敗露於子孫後世,故將此洞封存,以祖訓告誡子孫,不得啟封這個秘密……呃,我身為崑崙子孫,不知又能做什麼?為祖先聲討趙氏?」
紀陶苦笑:「怎麼事情被你這麼一白話,反變得小孩過家家似的。」
唐糖瞪起眼睛:「真的是這樣?」
紀陶點頭:「銘文在此的用意也許是記錄,反水那部分,其實我是猜的。此處使用的筆調比較柔和宛轉,並沒有將那些約定列作條款,只說他們挑中了趙氏,相信他們能夠依約踐諾。不過從約定的內容中,可以看出後來高祖的確違背了承諾。」
文字中提及的約定分作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就是崑崙國如何幫助趙氏平定一方的因由及細節。大抵就是高祖受傷誤入崑崙境,崑崙王族的人將其救下,留下養傷,傷愈更是好生款待了一番。經那段養傷期間的觀察,族人皆認定這位趙氏高祖是位有道並得了天命的真豪傑,他日定為一代明君,可信可托,故而決定——助其成事。
聽紀陶念著,唐糖暗自倒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祖先也太自大了,又不是家裡招女婿,天子天子,能成為一國的開國之君,大抵總有一些自己的造化與運氣,怎的到了這裡,都成了他崑崙國的魄力和眼力?
第二部分的開端,講述了崑崙國請託趙氏做那兩件事的原因。
唐糖也不知是不是崑崙一族太過自大,往簡單里說,文字里描繪的崑崙國就如同仙境一般,簡直世上無處可及。崑崙王乘的是紫雲之輦,輦是由九色斑龍所駕,這些大牛皮就別提了……那個受傷的趙氏,他們供他吃的亦是佳肴上果、芳華百味,聽的是妙曲仙音。
唐糖實在汗顏:「這要真是我家先祖,這富炫得簡直不可忍啊。」
紀陶好笑地瞥她一眼:「你忘了你的藏寶山?」
秦驍虎豎起耳朵,什麼,常葆山和這個也有關係?
唐糖不肯置信:「上頭說的這個崑崙國哪裡是人住的地方,根本是話本上說的天界么。」
「那你就是我的小天仙。」
唐糖眯起眼睛,笑得有些羞赧。
秦驍虎在旁聽故事,將將聽出些滋味來,看此情形,只好又轉了回去。也不知道自己造的是什麼孽,被道長拖了跑來這裡。
紀陶哪裡顧及旁人,只管指那畫壁接著講述:「這裡講到,可惜崑崙國地多人少,日漸出現人不夠用的情形。」
唐糖很奇怪:「人不夠用,怎麼個不夠用法?」
紀陶壞笑:「就是……男多女少。」
「……難道那崑崙王是打算讓趙氏往崑崙運送一批漢女當媳婦不成?買妻啊?」
「要反一反,是崑崙王打算送一批王族仙童,喚作麒麟子,去到中原,修習中原文化,順便與漢人通婚,以便將來領佳婦歸故土,充實崑崙血脈。」
「總的來說,我家……呃我是說這崑崙國的人,好像並沒有存什麼歹念啊。通婚罷了,而且人家也沒逼著姑娘遠嫁,是先打算上門去騙,待騙得了手,生了娃娃,再領回家去,嫁雞隨雞,對那女子總還說得過去。」
紀陶摸摸鬍子:「誒,貧道在想,貧道究竟佔了多大便宜。崑崙國男多女少,我居然還敢娶了人家那麼好的姑娘,崑崙一族又少一女,豈不要視貧道為世仇?」
唐糖嗔望他一眼:「你這老狐狸,從小就慣會甜言蜜語。」
「慣什麼?我對別人可曾這樣,因為你是糖么。」
秦驍虎恨不得把自己擠進牆裡頭算了。
細想想卻也是服了,值此虎狼險境,紀三道長這位活寶,居然還能有條不紊討好自己的媳婦,怪不得人家娶得著老婆,他卻只能從旁干看著。
待此地事了,他孫飛虎……要不要考慮下拜三道長為師呢?
唐糖催著:「行啦,還有第二樁請託——是什麼?」
第二樁請託很有些玄妙,這崑崙國也不知主要是從事什麼產業的,傳教?賣魚?說是為令眾人體悟天地之好生之德、載物之厚,故而要求趙氏建國之後,於崑崙墟上方的雪域之間,建一個超大的放生池。
放生池落成之後,能護佑那些出得崑崙的麒麟子,在中土一切平安,同時亦能庇佑趙氏一族永世興旺,國祚綿長。
二事做成之後,崑崙國還有巨禮相送——世間盛傳之始皇傳國玉璽。
「我這一路過來,於雪域里可沒有看到什麼所謂的放生池,齊王說的那個放生池,難道不是下頭養鯢的池子?再說雪域之中建魚池,那魚不都成了凍魚?怎麼有可能養得活?」
紀陶亦搖搖頭:「無論如何,這件事情高祖應當是食言了。」
「這件事情……你是說,前一樁,那崑崙國麒麟子入漢,是實施了的。後面魚池之事,高祖沒有照辦?」
「有很大可能。」
「嗯,非但沒有照辦,他還將這個地方封了!但是問題在於,建個魚池,最多花些工本,最壞的結果是魚養不活,但好歹踐了諾,非不為也,是不能也。而且照這裡的說法,這件事情對趙氏有百利而無一害,傳國玉璽都在人家手裡,趙氏高祖何苦要食言而肥呢?」
「你想不透?」
唐糖搖搖頭。
紀陶心疼地揉揉她的鼻子:「孩兒們今日可都聽話?」
「聽話的。」
「只有一個緣故。」
唐糖猛想起紀陶此前說的人心不能饜足之語:「你是說,高祖爺反悔,是因為平定天下后,想起了於崑崙國養傷時度過的那些神仙般的日子?可那些不是崑崙人吹牛皮么……」
「吹牛皮是你的猜測。」紀陶指指那段描繪崑崙國的文字,「吹牛的意義何在?祖父永葆童顏,你的皮肉受了傷,癒合的速度驚人,這都是長生的明證。帝王坐擁天下之日,能再令他起貪念的事情不多了……」
「那他理應再赴崑崙,求訪長生之道才是。紀陶,我還有一個疑問,這裡不正是號稱崑崙舊城?這一族百年前還在這裡書寫下文字,現在他們究竟去了哪兒?」
這個地方顯然是百年前所建,建造的目的,想必正是為了掩蓋那筆交易?」唐糖有些緊張道,「難道是被……趙氏害死的?」
「不像。如果崑崙國有讓外族人遠邇來服的神力,趙氏對其當是十分忌憚。」紀陶搖頭仍覺得不像,再指那畫壁,「這個地方建造得如此精緻,書寫亦很從容。你看,這裡還有一處證據,記錄高祖離開時,悄悄於離途之中留下印記。然而行文中稱,這些印記不過都是徒勞之幻覺。我為崑崙一案,詳讀過許多史料,史載高祖僅在開國當年,就曾兩次入崑崙境……現在想想,高祖多半是回去尋了,然而尋向所志,卻迷失……不復得路。」
「匪夷所思。」
「是。」
「紀陶,你的觀點是不是,高祖尋不到來路,便索性封死……能不能算出口?無論如何,這個地方是唯一同崑崙國有所聯繫的,他為何要封死?他當留著那些出口,才有求取長生的機會。」
「你別忘了那一批遠赴中土求學的麒麟子,他們尚留在這裡。」
「他們一定有法子回去!」
「為了引他們回到故土,也當封存這個地方,以便回鄉之人不得其路而歸時,好守株待兔,一舉……」
唐糖心都快躍出來:「這個解釋十分合理!」
「我都只是在作假設,僅從禿鷲為人來推測,若高祖是齊王那樣的人,這樣的推論便全然說不通了。」
「趙思危那就是個奇葩……他根本沒興趣多活,說是活夠八十足矣。」
紀陶驟然沒興趣推理了,臉一沉:「八十歲?你倆約好的?」
秦驍虎一直像個局外人似的旁聽,這會兒使勁嗅了嗅空氣,這間屋子本來沒有氣味,現在空氣忽就變得酸了。
唐糖急辯:「沒有沒有,我就隨口一說。方才說到了哪兒……哦,守株待兔。只是不知那些麒麟子後來的下落……」
紀陶又彆扭了一下,方才繼續道:「趙氏祖訓中,也許還有趙禿鷲不曾透露的部分。或者高祖的後代們更換了目標,他們不曾親見高祖提及的那一處崑崙仙跡,更苦尋不見,只得轉而去探尋那些看的東西,比如麒麟子不老之謎。這樣一來,你祖父隱居南涼,後來又秘遷孟州,就都可以解釋了。可記得你祖父衣飾?在南涼之時,祖父尚且年輕,許還不懂得麒麟子生長於斯的兇險,後來慢慢體悟到,才開始了隱居生涯。」
唐糖不解:「隱居?可祖父分明去了京城那麼危險的地方。」
紀陶道:「這倒不怕,我不也扮作二哥,行走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很久?正所謂……燈下黑。」
「可他終究還是得了那傳國玉璽。」
「放在京城那便算他得的?將東西親手取出的是你,也許……也只有你可以取出。」
唐糖愈發驚奇:「你是說,他們可能是強取了那口馬蹄棺槨,卻全然無法打開。祖父入京,難道是為了那東西?」
「我曾無數次揣想祖父赴京之事,揣測了很久祖父當日之用意,卻不可得。今日讀了這段文字,才有些想通了。趙氏將目光轉向麒麟子。而那些麒麟子的後人,即便歸路被封,理應依然滿腔熱血要歸故土,就同那些崑崙寨的族人一般。但他們也許全都未能回去,很可能有那麼一個人、一件事,將他們回家的那個契機……或者是工具,改變了。」
「馬蹄棺槨本來不在京城,難道應當在這裡才是!」
紀陶頓首:「還是那句話,這都暫且只是推測。」
「想一想倒是順理成章,只是我還有一個疑問,祖父何以留下「還債」一說?為什麼還債?」
「那想必就要推測到老益王妃了。」
唐糖思索:「那老益王妃真可謂一生傳奇,私生下那位公主,卻根本不是皇親骨肉,最後偏又在那樣一個地方終老。」
「終是可能,老卻未必。那一次掉包新娘的決定,於祖父來說,興許是個永生不能釋懷的錯誤。將親妹妹送去虎穴之中,只為尋回那條歸鄉之路,代價實在太高了。那並非一個人的一生,連同明瑜公主……他臨終時留給你那一席話,亦是為當年的決定而抱愧罷。當日於那公主墓中,終是我太過大意,將那冊子失手於我二哥,不然禿鷲至今……想必根本不知那麒麟肉為何物。」
唐糖只覺得心驚肉跳:「紀陶,你這樣一說,真是全副貫通!我一直想不通那明瑜若是我表姑母,亦為崑崙血脈,何以要出賣這樣的長生秘籍與那禿鷲,送我入水火,現在方悟,她憎恨的原是我祖父……給了她一個如此不幸的人生。齊王曾經告訴我,禿鷲尋求長生之路的歷程,在很大程度上,根本是為明瑜所設計,二人愛恨糾纏,相愛相虐……早就說不清誰比誰更悲劇。」
紀陶看她情緒不佳,極力想要讓她高興起來,撫須道:「故而選對人最重要,貧道的媳婦就極有眼光啊,從小就看出貧道是個只會拚命疼愛媳婦的小哥哥。」
秦驍虎面壁聽著,暗暗點頭:的確很重要啊,我師父好生厲害。
唐糖笑出了聲:「我沒看出來啊,我就是圖三哥生得好看。」
道長假作挫敗地捋一把鬍子,忽便有些傷感:「我記得你小時候,覺得最好看的人,分明是紀伯恩啊。」
唐糖笑得淚湧出來。
紀陶被自己的話激出鬥志,他做事不愛唱高調,此番竟是難得信誓旦旦:「我非救了他們都出去不可,就在今夜,這一城的人。」
「嗯,一起啊。」唐糖任由淚落下來,落夠了跑去道長身上蹭。
紀陶無可奈何摟了會兒,變了盒眉粉出來替她補妝:「來公公悠著點哭,咱們這張臉得用到出去的時候呢。」
秦驍虎回頭偷眼貓貓那盒眉粉,可惜太遠看不清楚粉盒是哪一家,自己是個粗人啊,這種東西不懂選購的。師父的意思是不是:畫眉是第一課?
唐糖這才想起問:「你們怎麼進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我計算有誤,看來這章無法是尾聲,下章才是尾聲。結局應該也會有兩章。
紀陶:你就是想整我,我已經預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