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清晨,平京城外濕霧瀰漫,距城十餘里地的沈家別院里,早早地便升起了炊煙。說是別院,其實不過一間正房,三間別屋,再加上中間圍成的一個小園子,如是而已。

齊遠津收了劍,擼起袖子正準備去劈柴,卻突然發覺身後彷彿多了一個人的氣息。

「誰!」聲音未落,劍已出鞘。齊遠津猛地一個轉身,將劍送了出去,兩眼精光死死地抓住了來人。

「齊伯的身手還是那麼好。」沈子安將逼至頸邊的刀刃輕輕推開了幾分,笑著說道。

「公子!」齊遠津自知魯莽,趕忙將劍收了回去,作揖道,「齊某失禮了。」

沈子安倒也不在意,四下環顧了一番,問道,「齊伯還是每天都在這兒操練一番?」

「是啊,」齊遠津笑道,「習武最忌諱的就是間斷,況且筋骨活動開了,也好做事。」

「可依我看,齊伯最近怕是偷懶了。」說到這兒,沈子安微微歪著頭看向他,嘴角露出了一絲壞笑。

「怎麼說?」

「我已來了好大一會兒,齊伯難道才發現?」

齊遠津一愣,著實大吃一驚。他身為府中侍衛,沈子錚與沈子橫一身的武藝,皆由他教導而來。沈子安自小體弱,折騰不起,自打搬到別院之後,齊遠津才斷斷續續教了他一點防身自救和屏息凝神之術,可他萬萬沒想到,沈子安精進得竟如此之快。

「公子什麼時候來的?」

「在齊伯做了個翻身下劈劍之時。」

那是一炷香之前了。齊遠津心裡又驚又喜,不由得高聲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只是公子怎麼今天起得這麼早?」

「醒了,便起來了。」沈子安來回踱著步,拖著長音答道,大有要聊個年深歲久之意。

「吃藥了沒?」

「紫菀還沒煎好呢。」沈子安拿過齊遠津手上的劍,就要比劃。

「這怎麼行,」齊遠津臉上頓時嚴肅了起來,「還沒吃藥,就亂跑出來,早上天這麼冷,受了寒氣怎麼辦?快回屋。」說著,便徑直往院子西南角走去,不再理會他。

沈子安緊走幾步跟了上去,「齊伯要去劈柴?我也去。」

齊遠津一下子頓住了腳,奪過他手裡的劍,說道,「公子聽我一句,快回去罷。」

雖是商量的用詞,卻不是商量的態度。沈子安心裡清楚得很,若是自己再不知趣地往前湊,那麼被扛回去或者綁回去都是有可能的,齊遠津幹得出來,既然如此,倒不如乖乖回屋等著。

見他怏怏地往卧房走去,齊遠津心裡不禁一陣發酸。

早年沈子安落水后,雖然勉強救了過來,卻也落下了一身的頑疾,沈霄幾乎尋遍了天下名醫,終究還是沒有找到醫治的辦法,只得每日以吃藥來維持。他十三歲前的日子,幾乎都是在床上度過的。百病纏身之時,連飲食起居都成了問題,舞刀弄槍就更是奢侈至極的事情,頂多在他精神好的時候,請先生來教幾篇文章,聊以解悶。

十四歲那年,沈子安以靜養為名,幾次三番向沈霄提出搬出去獨住。沈霄早就發現了小兒子的日漸沉默,心裡著急,卻毫無辦法。想到他不曾要求過什麼,若是這件事上順了他的心意,說不定就真的能好起來,沈霄猶豫再三,終於在王城外置辦了一處庭院,背靠村落,依林近水。沈子安本想只把紫菀帶過去,齊遠津硬是勸了一遍又一遍,說是紫菀一個姑娘家,怎麼能幹的了粗活累活,這才把自己硬塞進了別院。

這一住就是三年。

所幸沈子安身體一日強似一日,精氣神也足了不少,才算是有了個交代。

紫菀把葯端到正房時,沈子安正背靠木幾低頭翻著書。紫菀見狀,生怕吵到他,於是轉身悄悄關了門,站在一旁不做聲。她最愛看沈子安沉思的模樣,無論是陽光打在他的面頰,睫毛在眼臉下映出了小片的陰影,還是夜晚的燭光將他的周身染上了一層橘紅。再或是剛起床的兩眼迷離,喝湯燙到嘴時的窘迫,還有夕陽下拉得長長的影子。

不是的,她大概愛他任何時候的樣子,打心眼裡,深愛著。

「來了?」

「呀!」紫菀正發著呆,突然聽到沈子安喚她,手上一哆嗦,葯也灑了出來,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

沈子安趕忙站了起來,邊走過來邊問道,「燙著手了?」

「沒有,可是灑出來了不少,我再去重煎一碗。」

「我瞧瞧。」沈子安接過葯碗,掃了一眼,說道,「哪裡灑出來了不少,我看這樣就挺好。你平時總煎這麼多,怕不是想要苦死我。」

「不行……」

沒等紫菀說完,沈子安便故作嗔怪地指了指她,接著將手中端著的葯一飲而盡,臉上也跟著皺成了一團,「真難喝。」

大約是吃完了葯,心裡的底氣也足了幾分,沈子安又胡亂翻了幾頁書,終究還是坐不住。昨日的情景仍歷歷在目,沈子安心裡亂的很,思忖了一會兒,還是打算去找齊遠津聊些有的沒的。

「齊伯!」沈子安出了門沒走幾步,便看到了正在打掃庭院的齊遠津。

齊遠津見他又湊了過來,心裡納悶的很。論理,沈子安是比從前開朗了些,但遠不至於如此活潑親人,於是停下了手上的事情,問道,「公子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倒也沒什麼煩心事,只是……」

「公子只管說便是,難道還信不過我?」

沈子安低頭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彷彿陷入了沉思,再張口時,聲音里也帶了些許的顫意,「昨晚我做了個夢,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死命地把我往水裡按,我怎麼都逃不掉……」

齊遠津心裡一緊,剛想勸幾句,外面突然傳來叩門聲,沉而不重,不疾不徐。沈子安身子猛地一抖,下意識地轉頭盯住了大門。齊遠津趕忙放下掃帚,快步走了過去,拉開門一瞧,沈子錚身著錦色斗篷,獨自一人站在門外。

「大公子?」

「見過師傅。」沈子錚拱手笑道。

「是什麼風把大哥吹來了?」沈子安已然穩住了神態,笑道。

「父親擔心你昨天受了風寒,命我來看一看,順便給你帶幾塊愛吃的糕點。」見沈子安站著不動,沈子錚笑道,「怎麼?大哥來了,也不請去屋裡坐坐?」

沈子安這才迎了上去,笑道,「是我失禮了,大哥快請進。」

二人進屋坐定,紫菀端上了餐飯,拿起勺子便要給沈子安盛粥。沈子安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說道,「再去灶房拿只碗來。」

紫菀應了聲,便退了出去。沈子安端起碗,邊盛邊問道,「大哥也吃一點吧?」

「不必了,我來時就吃過了。」

「那就可惜了,紫菀的粥煮得可謂一絕。」說著,沈子安便把碗放到了自己面前,自顧自地喝了起來。角落裡火盆中的木炭時不時發出噼啪的響聲,桌上的飯菜也熱騰騰地冒著白氣,紫菀向來喜歡在粥還有些燙的時候便給端上來,這樣沈子安喝了便能出點汗,也能除些寒氣。

「長凈昨天還問到你呢。」沈子錚說道。沈子安也不接話,只是一門心思地把粥吹冷,再一點點地喝下去。沈子錚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他今年十八,已經在太僕寺當值,聽說幹得還不錯。若是你在宮裡有個一官半職,與他也算有個照應。」

沈子安正想伸手夾些爽口小菜,聽了這話,卻是放下了筷子,笑道,「大哥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嗎?」

「我來為何事,你心裡不清楚?」

沈子安冷冷地看了一眼沈子錚,隨即又擺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樣子,笑道,「大哥是來做說客的。」

「你既然知道,那我便直說了。」沈子錚正色道,「大王點名要見你,是器重你。倘若大王喜歡你,給你個要緊的官職,即使小了些,也是好的。你看王孫公子里,哪個不想留在平京皇城之中?你既有了這個福分,應當珍惜才是。」

「福分?」沈子安低頭攪著粥,說道「可我不想要這個福分呢。」

沈子錚見他漫不經心,心裡一股火便冒了上來,於是一把將粥碗推到一旁,厲聲問道,「你不想做官,那你想去做什麼?」

「做個教書先生,樂坊琴師,再或是做些生意……」

「胡鬧!」沈子錚猛地站起來,氣得面色通紅,「你也不怕丟了沈家的臉!沈家代代皆為忠臣良將,自當為國盡忠,你不說成名立世,居然還想去做這些下賤的勾當?」

沈子安仰頭看著他,冷言說道,「官官相護,趨炎附勢,上乃庸主,下無中佐,談何為國盡忠?大哥倒是頗有忠臣良將之風,除了入仕為官,其他都成了下賤勾當了。」

「你!」沈子錚揚手就要教訓他,忍了半天,才按捺住怒氣,好言勸道,「你就算不樂意,總歸該成熟些,少使些性子,好歹為父親想想,為沈家想想。」

沈子安聽了,怒極反笑,站起身來冷冷地看向沈子錚,「我落水之後,父親非但不相信我的說辭,不為我尋仇,反而要我息事寧人。事到如今便我為別人考慮,可誰人曾為我考慮過?」

「你落水已是十年前的事情,早就該過去了,何苦到現在依舊糾纏不清?」

「原來大哥早就釋然了呢。」沈子安上前一步,笑著問道,「大哥怕是忘了那天的事情,我從未和別人說起過,今天便多嘴提醒大哥一下。我在湖裡苦苦掙扎的時候,大哥和太子殿下可是正好路過了那片樹林?我拚命地喊著『哥哥救我』,可是大哥只想著怎麼討好太子,根本不願理會我。」

沈子錚猛地倒吸一口冷氣,緊接著身體不住地發抖,低聲哀求道,「子安,我對天發誓,我不是有意不理會你。那天天這麼晚了,我與太子又走在樹林之中,我看不清……我以為只是誰家孩子嬉戲打鬧……」

沈子安咬著牙問道,「我尚且聽出了大哥的笑聲,大哥看不清,難道還聽不出來嗎?」

「我……」沈子錚至今仍記得那天夜裡,他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沈子安時的絕望。他雖聽見了胞弟的呼救,卻沒有放在心上。沈子安一直那麼乖巧聽話,他從來不曾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他甚至覺得那時沈子安理應已經入睡了才是,那麼既然是個和自己無關的人,又何必為了他去破壞顧珩的興緻。

如果子安有事,我也不活了。那天晚上,沈子錚的腦袋裡只有這個念頭。

見沈子錚啞口無言,沈子安自然以為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樣,不禁悲從中來,連連問道,「大哥已經娶妻生子,可我呢?我怎麼辦?」

「大哥但凡拉我一把,我也不至於這十年來都像個廢人一樣,什麼都做不了。」

「大哥可知道,冬天的水,到底有多冷?」

說著,沈子安突然感到胸口一陣針扎似的疼痛,不由得扶住桌子試圖緩解一些。哪知氣息一時不順,竟捂著嘴劇烈地咳了起來。

「子安!」沈子錚忙要扶他,卻被他使勁推開。

紫菀取了碗,本想回屋,卻聽到屋裡吵得厲害,只得等在門外。如今聽到沈子安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竟也顧不得什麼,趕忙推開房門,跑到沈子安身旁,幫他捶背順氣。許久,沈子安才止了咳,卻也是面色煞白,唇無血色。

「我去請大夫。」紫菀見他這樣,幾乎要哭了出來。

「不用。」沈子安抬頭看向沈子錚,喘著粗氣,啞著嗓子說道,「送客。」

沈子錚走後,齊遠津還是尋了大夫來。那大夫察言觀色了半天,開了幾副葯,說是動了氣,心血不穩,靜養幾天便可,不礙事。齊遠津與紫菀二人這才放下心來。

夜裡,齊遠津左右睡不著,便來到院子里散心。誰知明月已當空,沈子安屋裡卻依舊亮著桔紅的光。齊遠津推門一看,沈子安正靠在床頭,怔怔地發著呆。

「公子還沒睡?」

「齊伯不是也沒睡。」沈子安回過神來,沖齊遠津笑道。

齊遠津上前幫他掖了掖被角,勸道,「公子快躺下罷,我替公子把這燭燈給熄了。」

齊遠津本以為沈子安會和他頂幾句嘴,誰知他竟乖乖地縮進了被窩。

「齊伯,你可曾覺得在這裡委屈了自己?」

齊遠津一愣,隨即笑道,「公子又魔怔了。我是看著您長大的,說句越了規矩的話,我一直把您當成自家孩子來看,何來委屈一說?

大概是夜深了的緣故,沈子安的眼神有些發直。他瞪著眼盯了齊遠津好一會兒,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終於開了口,「齊伯,你明天去和我父親說,兩日之後,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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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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