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鄭鑫伏法
只聽秋儀之神定氣閑地說道:「你瞧見鄭鑫旁邊那群護衛了嗎?他們雖然愚鈍不識時務,卻佔了一個『忠』字。因此我想賜他們一個戰場陣亡,我給你二十支弩矢,你能把他們全都射死嗎?」
孟洪抬眼看了看,見這秋儀之口中的護衛才八個人,又站在毫無掩體的平地上,二十支弩矢將他們射死,實在是小菜一碟,便拱了拱手,吐出一個字:「能!」
「好!」秋儀之一邊說,一邊從旁人手中接過二十支弩矢,遞到孟洪手中,「那就讓我看看你的神射!」
孟洪接過弩矢,又取來一張勁弩,異常從容地蹬開弩機,搭上弩矢,將勁弩平舉起來,略略瞄準一下便扣動了扳機。隨著弩矢放鬆時候發出的尖利響聲,一發弩矢直飛出去,正好射中一名手持長刀的護衛的喉嚨,那護衛立即噴出一口鮮血,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略微抽搐了幾下,便死了。
眾軍見狀,頓時爆發出一陣驚天當地的歡呼聲。
孟洪則極為鎮定,又射出一枚弩矢,將鄭鑫一名護衛的生命奪去,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歡呼。
就這樣,孟洪不斷機械地重複一遍動作,鄭鑫身邊便少了一名護衛。剩下的幾個護衛不願就這樣如同靶子一般被人指指點點地殺死,想要拚死一搏,可抬眼見身旁是數萬大軍的重重包圍,便是天王老子,也絕不可能衝殺出去。
他們這麼一猶豫,又有三四個生死同伴,在對手的歡呼聲中倒了下去。
就這樣不過眨眼之間,孟洪便完成了任務,轉身拱手道:「大人,末將已聽令將鄭鑫的護衛全部殺死,這是剩餘的弩矢,請大人勘驗。」說著,將一把弩矢捧著交到秋儀之手中。
秋儀之接過剩下的弩矢,隨手扔在地上,讚賞地拍了拍孟洪的肩膀,又抬頭對鄭鑫說道:「鄭鑫,你現在是結結實實一個光杆子將軍,還不立即投降?」
鄭鑫一咬牙,說道:「我至死不降。你要殺,就來殺好了!」說著,便用手中寶劍向秋儀之一指。
「不投降?就怕這事也由不得你。」秋儀之恨恨說道,又轉身對身旁的尉遲霽明說道,「霽明,此人就是殺害你父親的罪魁禍首,還不替我把他拿下?」
尉遲霽明等了許久,就在等秋儀之這句話,聽他這麼一說,立即揉身上前,輕輕巧巧幾個擒拿動作,便將維繫鄭鑫最後尊嚴的那口寶劍從他手裡卸了下來,又一把抓住鄭鑫胸口的衣襟,將他提到秋儀之面前。
秋儀之異常得意,乾燥得幾乎要冒出火來的口腔之中,不知怎麼含上了一口唾沫,當著鄭鑫的臉就啐了一口,隨即仰天大笑。
鄭鑫是何等身份之人,何曾遭受過這樣的侮辱,真想撲倒秋儀之身上,哪怕是用牙咬,也要把秋儀之給咬死了。可身旁尉遲霽明一隻手不輕不重地搭在他肩膀上,竟讓他渾身上下使不出半點氣力,渾身上下動彈不得。
秋儀之看見鄭鑫這副怒火中燒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這些時間胸中鬱積的怨氣終於得了發泄的機會,咧開嘴放聲大笑起來:「鄭鑫,你看看你的樣子,就好像俎上之魚,就是再怎麼掙扎奔踏,也躲不了那最後一刀!」說著又大笑起來。
眾人也跟著鬨笑成一片,卻不料秋儀之大笑不止,他笑得是那麼歇斯底里、笑得是那麼聳人心魄、笑得是那麼狂放不羈,讓眾人唯恐秋儀之是大喜之下傷了心魄,紛紛停止了笑聲。
還是林叔寒向前半步,輕輕拍了拍秋儀之的肩膀,低聲說道:「大人,還有事情要辦呢,鄭鑫稍微羞辱一下也就行了。」
秋儀之聽了,這才收了笑聲,嘴角卻猶自微笑,剛要回答,卻聽身後「黑頸蛤蟆」傳話道:「大人,皇上想要過來,可以嗎?」
秋儀之略一沉思,說道:「叫皇上看看將士們出生入死的拼殺也是好的,請他過來好了。」皇帝獨斷專權,今日淪落到要一個臣子同意才能走動的地步,可謂是駭人聽聞了。
過不許久,皇帝鄭起果然來了。
作戰之時,沒有那麼許多的儀仗可供皇帝支撐排場,因此不過只有十八個衣著光鮮的禁軍、一頂明黃的華蓋、一乘純色四匹白馬牽引的御輦,彰顯著皇帝的威嚴。
眾人見是皇帝來了,無不下跪磕頭,山呼「萬歲」。
唯有秋儀之一人昂首挺立,面無表情地看著眾人謙恭的表情。
鄭起當了兩個月皇帝——雖是傀儡——卻也對自己至高無上的身份以及相對應的禮儀有些熟悉,還在奇怪為什麼偏偏秋儀之沒有跪倒在地。
卻見秋儀之手按寶刀,不緊不慢地走到皇帝面前,說道:「皇上,眼前這些都是血戰之後死裡逃生的有功之臣,還不下旨請他們免禮平身?」
鄭超一愣,鸚鵡學舌道:「眾卿免禮平身。」
眾人見到這一幕,都知道秋儀之這樣的行動,未免太不把皇帝放在眼裡了,可又懾於他的權威,不敢出頭說話。
秋儀之是個聰明人,已猜出眾人的心思,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警覺,似乎也覺得自己一時興起的所為有些太過託大了些,剛要想法子轉移一下注意力,卻不料一人挺身上前,拱手道:「大人,你為何不參拜皇上,似乎有些不講人臣之禮了吧?」
秋儀之聽了這話,剛要發怒,扭頭一看,說話之人卻是鄭庭航,立即轉怒為喜,說道:「原來是漕運主管鄭庭航大人,你將囤積在江南的糧草物資轉運江北,又資助戴元帥,這份功勞比起沙場之上拚命的將軍,一點也不差……」
鄭庭航卻將秋儀之的話打斷,說道:「這不過是下官的一點本分而已。下官方才問的話,還請監國大人回答。」
秋儀之被鄭庭航問得一噎,忽然想起這個鄭庭航是極固執迂腐的一個人,對這種意氣書生而言,禮儀上的細枝末節是最講究的。然而鄭庭航確屬有功之臣——他逼問得這樣緊,卻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斥責懲罰——這真讓秋儀之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正在這時,卻聽林叔寒冷冷說道:「鄭大人沒讀過《禮記》嗎?裡面說『介者不拜』;先賢也有『甲胄之士不拜』的典故。秋大人乃是領軍作戰的統帥,跪拜皇上固然應當,一時忘了也並非是什麼非禮悖法的事情。皇上自然也會體諒。」
林叔寒博聞強識,這幾句話一講,竟然咄咄逼人的鄭庭航說了個啞口無言。
秋儀之卻是如釋重負,念在鄭庭航書生意氣,又有大功的份上,向他拱了拱手,說道:「鄭大人的話,我聽進去了,今後注意些也就是了。」算是認錯。
他忽又話鋒一轉,伸手一指,厲聲呵斥道:「鄭鑫!皇上在此,你為何不拜?」
眾人這才發現,原來被俘了的鄭鑫也自始至終站在原地,沒有向皇帝下跪行禮。
只聽鄭鑫冷冷說道:「鄭起是我的兒子,從來只有兒子跪父親的,從來沒有父親跪兒子的道理!」
「哈哈哈!」秋儀之又大笑道,「你這就錯了。皇上乃是大行皇帝膝下第三子鄭淼的兒子,同你沒有半點關係,更不是你的兒子。你一個亂臣賊子,為什麼不能想他下跪?你要是受了傷,膝蓋打不了彎,我自然可以派人幫你。」
忽聽鄭起說道:「朕看……還是免了吧……」他當了鄭鑫將近十年的兒子,要他承受父親一拜,還是頗有幾分艱難的。
「皇上這就錯了。上下有別、朝野有別、內外有別、敵我有別,體現在哪裡呢?就體現在一個『禮』上,這也就是聖人指定禮法的原因。方才臣一時忘了行禮,便有鄭庭航這位錚臣指出,讓臣這樣一個忠誠侍君之人也顏面無光。皇上又何能免去了鄭鑫的禮儀呢?」秋儀之這話說得斬釘截鐵,讓鄭起無話可說。
他轉身見鄭鑫依舊沒有下跪,「哼」地一笑,吩咐左右道:「這個人不肯下跪,許是膝蓋壞了。既然壞了,留著便也沒有什麼用,索性打斷了算了!」
鄭鑫好歹還是皇家的嫡派子孫,秋儀之手下親兵雖都是無法無天的山賊出身,可聽了這話,還當是他在開什麼玩笑,面面相覷,就是不敢動手。
卻聽秋儀之又獰笑一聲,說道:「怎麼?都聾了嗎?沒有聽清我的話?我話既已出口,便總要有人斷腿的,不是他的腿斷,便是你們的腿斷!」
他這話一出口,那幾個親兵便再不猶豫,結隊走到鄭鑫身旁,將鄭鑫一左一右架了起來。
鄭鑫立時大怒,斥道:「你們大膽!你們放肆!你們在做什麼!我是皇子,你們這樣做,都是死罪!」
他這虛張聲勢的狂呼大喊聲音尚未落定,便見另兩個親兵一人手裡拿著一支刀鞘,狠狠往鄭鑫的膝蓋骨上猛擊而去。
這兩支刀鞘,都是用上好的整塊楠木削制而成,同兩條鐵棒沒有什麼兩樣。兩棒子打下去,鄭鑫兩塊髕骨頓時被擊得粉碎,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都趴了下去。
鄭鑫作為大皇子,平素里為了收買人心,不管有意無意,總是做出一副禮賢下士、平易近人的樣子。現在是朝廷內戰,兩方將士多有同鄭鑫打過交道的,見往日那位尊崇只在皇帝之下的大皇子,今日變得這幅樣子,雖然說是「成王敗寇」,心中卻還有些不忍,不少人或是別過頭去、或是低下頭來,不願看到這樣一幅慘狀。
這時鄭庭航又上前說道:「大人,鄭鑫違逆作亂,固然應當懲罰。可他畢竟是皇室子孫,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動用私刑,把皇家尊嚴放在哪裡?把朝廷體面放在哪裡?還請大人不要折磨作踐鄭鑫。」
鄭庭航這幾句話說得確實在理上。
秋儀之方才也是一時衝動,被他這樣一說,倒有些清醒過來,抿了抿嘴巴,彷彿是在替自己解釋一般,對鄭鑫說道:「鄭鑫,你方才要是早肯誠心下跪,何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好了,我叫兩個人把你扶起來吧。」
沒想到鄭鑫絲毫沒有領情,在地上一翻身,居然掙扎著坐了起來,臉上帶著異常痛苦的表情,說道:「誰要你在這裡示好賣乖?『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若沒有李勝捷這個海盜,若沒有戴鸞翔附逆,你早已被我活捉了。現在跪在這裡的,不是別人,就是你!你不過一時僥倖取勝罷了,沒有什麼好得意的!」
秋儀之是個嘴上不饒人的,聽鄭鑫這樣說,自然有意同他辯駁幾句:「記得嶺南王爺失敗之後,大行皇帝和鍾離宰相曾經同我議論過嶺南王爺的成敗得失。記得當時說起嶺南王為何失敗,先帝和師傅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句話。嶺南王爺才智出眾、兵強馬壯,尚且敗在『天道』這兩個字上。又更何況是你這個才幹人望都極平庸之人了?」
秋儀之這幾句話連譏帶罵,說得好不痛快,便繼續說道:「你不要不服氣。我問你,三哥鄭森、左將軍韋護、還有將軍張龍,他們都在哪裡?如果有他們助你作戰,戴鸞翔元帥雖然用兵精強,又豈會這麼容易得手?你又豈會遭此大辱?」
秋儀之既將老皇帝鄭榮的話抬了出來,說的又句句都是實言,鄭鑫更加無疑辯駁,只是兩隻眼睛還死死盯著秋儀之不放,似乎是想要將眼前這個仇敵看透、看穿、看死一般。
秋儀之被鄭鑫看得有些發毛,惡狠狠說道:「你看著我做什麼?有這份閑心不如看看四周,看看這四周都是我的兵馬,只要我張一張嘴唇、動一動手指,你就會化為齏粉!」
鄭鑫不是怕死之人,秋儀之這幾句狠話的威力,反倒不如方才的層層說理,讓鄭鑫「哈哈」大笑道:「好!成王敗寇,不過如此,你要是落到我手中也是一樣,你便下令吧!」
此言一出,倒是皇帝鄭起先緊張起來,對秋儀之說道:「監國皇叔,這樣似乎不太好吧?這麼多人眼前,就誅殺皇室至親,皇家的臉面不知今後往哪裡去擺?就請監國皇叔念在他同你一起這麼多年的份上,再斟酌斟酌吧?好嗎?」
眾人都只聽說過皇帝一言九鼎,說殺就殺、說放就放,還沒誰見過皇帝向一個臣子求情的呢,無不用眼睛注視著秋儀之,要看他有何應對。
秋儀之卻絲毫沒有將皇帝的求情聽在耳里,說道:「皇上,你年紀還小,這種事情你還不懂,還是由微臣替皇上代勞吧。」
說著,他又指令皇帝身邊的護衛道:「皇上累了,你們這就護送皇上下去休息。」
今時今刻,秋儀之的話要比皇帝的聖旨管用得多,那幾個御林護衛聽了他的話,便趕緊將皇帝鄭起乘坐的御輦退了下去。
秋儀之滿以為皇帝不在場,便再無人阻止他處置鄭鑫,卻聽鄭庭航又上前說道:「秋大人,鄭鑫固然是罪惡滔天。不過朝廷有朝廷的制度,像他這樣的人、犯了這樣的罪,自然是要由中書省前頭,由各部及都察院審理以後再定罪的。否則私加屠戮,未免有損朝廷體面。」
秋儀之剛剛在幾乎失敗之時扭轉乾坤,一場大勝之下心情正佳,卻沒料到鄭庭航三番四次地出來潑自己的冷水,恨得秋儀之咬牙切齒。
他真想將鄭庭航的話作為耳旁風不予理睬,抑或乾脆將他趕走,可轉念一想這個鄭庭航雖然迂了些,可他說的話,卻是不少讀書人心中的真實想法。
要直到,這些書獃子雖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可手裡那支禿筆卻不饒人,別說是在正史實錄里給你寫上幾筆了,就是在自己的筆記文集里罵上你幾句,就能讓你遺臭萬年。
於是秋儀之定了定神,說道:「鄭大人,你這就誤解了我了。現在是在戰場之上,將鄭鑫殺死,他便是陣亡。這樣的死法,比起三審三決之後,再送到菜市口當頭一刀,可謂是體面得多了啊!」
鄭庭航一心想著禮儀倫常,還真沒想到這一折,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道:「大漢律令里有議親、議貴、議功的條例,鄭鑫這樣的身份功勞,或許未必……」
「未必什麼?」秋儀之將鄭庭航的話打斷道,「鄭鑫身為皇子,確實是皇親、確實是貴胄、也確實立過些功勞,這些我都是承認的。然而他弒君、殺師、屠弟,哪一條都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哪一項都免不了要刮他三千刀再死。親也好、貴也好、功也好,在這些大罪面前,還能算得了什麼呢?難道真的要將他的罪過一一明示天下,才算保全了朝廷的體面了嗎?」
秋儀之這幾句話說得雖有私卻又無私、雖不公卻又大公,終於讓耿直的鄭庭航閉上了嘴。
於是秋儀之扭頭又對鄭鑫說,也道:「我方才的話你都聽見了嗎?我有意保全你的體面,但若是你不想要,我也並不強求。」
說著,秋儀之便將自己那口純黑色的西域寶刀,連同刀鞘,一同從腰間解了下來,隨手擲到鄭鑫面前,頭也不回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