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雁山兵氣 15
?「阿茱姑娘,這邊請。」
於閑止還有事要議,命一名護衛將我送到他的寢帳。
帳內葯香裊裊,熱氣氤氳,原來是早有人打好了沐浴的熱水。
想想也是,於閑止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將我留下,自有殷勤的人心領神會,將這些瑣碎事安排了。
綉姑與岑娘子就候在木桶旁,像是等著伺候我沐浴的樣子,護衛朝我行了個禮,命兩個士兵把守住帳子,無聲退下了。
我默了一下,步去木桶邊,道:「更衣吧。」
綉姑與岑娘子互看一眼,同時跪下:「民女沒能保護好公主,反要公主為救我等委曲求全,實在罪該萬死!」
我將她二人扶起:「我們同陷於敵營之中,患難與共,何來誰為誰委曲一說?要論犧牲,阿綢幾乎將後半生都賠進來了,是我們欠她。」又問,「阿綢怎麼樣了?」
「雲嬸為她上過葯,我們過來的時候,她已睡下了。」岑娘子道,「對了,公主,適才徐大夫為阿綢驗傷,我瞧見十六了,他果真是被虞將軍看中,當時就跟在虞將軍身邊。」
我問:「那你可有機會與他說話?」
岑娘子搖頭一嘆:「沒有,但他像是有急事要告訴我們,暗中遞了幾回眼色。」
綉姑道:「恐怕與公主的安危或是軍情有關,這幾日……我想法子去見他一面。」
我搖了搖頭:「不行。」沉吟片刻,褪下衣衫,邁入浴湯當中,「此事我來想辦法,。」
浴湯的水還有些燙,葯香馥郁,大約混了些山花。
綉姑舀了一勺水替我清洗,不忍道:「我看這位於世子像是十分看重公主的樣子,今日那燕兵統領不過疑了疑公主的身份,他便下令斬殺當日林中的所有燕兵,只怕也是為了保護公主。他心中既有公主,公主何不找個借口,先拖上幾日,倘十六與衛將軍當真想出了辦法,過幾日我們合力將公主送去煥王爺身邊,公主便不必委身給於世子了。」
浴湯的熱氣有些迷眼,將整個帳子熏得霧茫茫一片。
我張了張口,想說於閑止這個人心思太深,目的往往藏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便是今日殺俘虜,立軍紀,真相未必就如我看到的這般。
與他相識數年,我凡事瞞不過他,若以勝敗論,只贏過一回。那一回后,只怕他是杯弓蛇影了。
因此還不如坦坦蕩蕩的以物易物,我當年是君,尚且不是他的對手,何況現在屈人之下。
但綉姑她們到底是與這些往事不相干的人,我便是說來,她們未必能懂得幾分,是以只道:「阿綢被凌|辱,在我們看來是天大的屈辱,但在遠南軍眼中,卻是一樁小事罷了。於閑止為了這樣一樁小事,殺了羅校尉等七名遠南兵將,此舉必會引來遠南軍的不滿。於閑止是他們的王,他們再不滿,也不敢對他怎麼樣,遭殃的,反而是我們。」
「我們?」岑娘子像是不明白,「可是世子大人不是立威了嗎?以後誰還敢動我們?」
綉姑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了,遠南軍不會動我們,但一定會為難我們,再說『我』們不止是醫女,還有衛旻與隨兵,於世子是一軍統帥,難道會事無巨細地照拂這數百人不成?何況遠南軍不日就要拔營,到時我們究竟會被送去哪裡,尚未可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無論被送去哪裡,都凶多吉少。」
我自浴湯里起身,綉姑為我披上衣衫,似還想再說什麼,我道:「你們走吧,我有分寸。」
夜已很深了,我攏著衣衫,在榻前坐了許久,忽聞帘子微微一動。
帳中只有一星熹微的燭火,隔著竹屏的縫隙望去,於閑止任人打水凈了臉,在屏外默立了片刻,熄了燈,步來榻前,在我身邊坐下。
帳子里昏黑一片,我不敢去看他,只能一絲隱隱的月色去辨認竹屏的輪廓。
「今日你在我面前摘了面紗,我又殺了那些燕人,只能……將你收來身邊。」
良久,他低聲說道。
我「嗯」了一聲。
雙眼適應了黑暗,才發現營中的夜不是全然無光的,帳頂覆了幾段紗,除了月色,還有被濾去鋒芒的營火照入戶。
於閑止沒再說話,耳畔傳來簌簌之音,我愣了一下,才發現是他在解外衫。
心間驟然間猶如擂鼓,其實已不是第一回遇到這樣的事,但我竟仍是怕的。
怕的連掌心都滲出汗,卻還要竭力保持鎮靜。
我緊握住裙擺,問:「我們還要在營中住多久?是不是要等你去西林道布完防再走?」
他沉默了一陣,才道:「不必,布防可以交給虞傾。等一個消息定了便走,大約就是這一兩日了。」
我愕然別過臉去看他:「這麼快?」
於閑止的髮髻已解開,一頭青絲拿一根帛帶鬆鬆系著。
他的眼神異常沉默,眸光很淡,像是蓄著秋霧,「嗯」著算是應了我,然後傾身過來。
我心下一顫,飛快地垂下眸,目光卻直直撞上他露在內衫交領外的一截鎖骨。耳根子驟然一燙,我一時不知往哪裡看才好,只能狼狽的別開眼。
好在他並沒有做什麼,只是將我髻中木簪摘下。
長發順勢散落下來,有幾縷擋在我的眼前,我卻覺得這樣很好,好似心中的萬千屈辱,害怕,與不可名狀的心悸就能被這樣遮了去,化成寥寥虛無。
於閑止慢慢靠近,一隻手扶上我的手腕,很燙,像帶著芒鋒。
我終於忍不住一顫,整個人往後縮了縮,卻沒有掙開,只問:「你明日,能不能……讓我與十六見一面。」怕他懷疑,我又道,「我擔心衛旻與隨兵的近況,他們,畢竟是為了護我。」
話音落,於閑止沒有應聲。
我幾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每一下的起伏。
可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良久,握在我腕間的手鬆開了,他拂開的額前的發,俯身在我眉心輕輕一吻,輕聲道:「睡吧。」
言罷,將我往榻里一攬,拉過被衾,與我一起並肩合衣躺在榻上。
月輝與營中的火色被帳窗的一層紗攪得紛亂,乍看去,像紛紛無聲的雪,卻觸不可及,身旁的呼吸變得平穩,像安靜的海潮。
我以為於閑止已睡過去了,就在這時,他忽然安靜地,嘆息著,綿長而寂寥地喚了我一聲:「阿碧。」
我愣住,說不清是什麼感受,只覺得那些海潮,月輝,與營火色都一下撞進了心裡。
許久以後,我「嗯」著應了他一聲,他大約已睡著了,沒有再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