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舊疾
?進了八月,廊下的金桂開始飄香之時,裴寶兒的「病」終於基本康復了。
北雁很是歡喜:「正巧地方上貢上了些河蟹,出自鹽亭,個頭極大,味道鮮美的很。主子您若是再不好,張御醫只怕不肯讓您吃的。」
近來心情略有些低落的裴寶兒聽說有好吃的,心中也是一動,只是嘴裡說得有些酸:「都是民脂民膏,吃與不吃都一樣。」說著,她便以病了這些日子身上都生鏽了的理由,準備起身出去園子里活動筋骨。
北雁立馬如臨大敵,連忙讓人去喊宮裡新調過來的一個匠人李思,最會調理花草樹木的,已經頂替了那受了一番皮肉之苦被趕出府的褚二的職司。讓他先去園子里巡邏一圈,確認沒有什麼奇怪的、新長出來的花花草草,然後才敢放裴寶兒出門。
裴寶兒很是哭笑不得,且不說柳姨娘人已遠在皇陵,再者,經過這次事情,即便還有人想害她,估計也不會蠢到用同一招才是。何況,那天行刑現場的慘狀可是歷歷在目,那些前去觀刑的人應該短時間都難以忘懷,更別提生出什麼異心了。
只是,今日她看著園子里那些個明顯的缺口,以及個別部位新種上去填補的花苗,微微嘆氣之時,卻見著了個風姿綽約的秦姨娘。
「賤妾給王妃請安,王妃萬福。」
說實話,秦姨娘其實生得不錯,五官姣好,身材不胖不瘦,卻是腰細臀圓,走起路來很有那麼股味道,因著她沉穩的步態、內斂的神情,卻又不會顯得輕浮,只當是天然自帶的一股風流姿態。
如果說,柳氏是艷麗的虞美人,林氏是嬌艷的芙蓉,那麼,秦氏應該算得上是朵端莊迷人並存的扶桑花了。
這樣的美人卻似乎不得齊珩看重,在府里的存在感甚至比前幾年「謹小慎微」的柳氏還低,即便是抱上了老太妃這條粗大腿,似乎也不見有什麼成果?
齊珩這麼清心寡欲的模樣,總不會真的是為了自己吧?裴寶兒打心底有些不敢信。
她走了會神,沒有及時讓秦氏起身,秦氏就老老實實維持著那個蹲下的姿勢,一刻都不敢放鬆。
這副情景落在裴寶兒身後眾婢眼裡,自然而然地就理解為,王妃是在敲打秦姨娘。但她們在幸災樂禍的同時,也意識到,這位秦姨娘果然不愧是宮人出身,禮儀學得極為細緻周到,都過了這麼一會了,身體居然還能一動不動,尤其是那腿毫無顫抖酸軟的趨勢,倒也讓人佩服得緊。
「喔,免禮吧。」裴寶兒後知後覺道。
她沒什麼跟齊珩妾室虛與委蛇的心情和經驗,看了眼秦姨娘手裡的小竹籃,知道她多半是來摘花折枝什麼的,便道:「你做你的事去吧。」
秦氏微垂著眼,又施了一禮,輕聲道:「是,那賤妾便先去為老娘娘摘花了。」
看著秦氏裊裊娜娜離開的背影,北雁輕哼出聲:「這個秦姨娘,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巴著老娘娘似的,故意在主子您面前顯擺呢。主子您也是寬和,就讓她這麼走了!」
「不然呢,罰她在這兒跪著摘花么?」裴寶兒興趣缺缺地反駁。
北雁還要說,卻看到裴寶兒臉上神色不好,只得閉口不言。
今年天氣乾旱,雨水少,園子里的花草雖有人精心打理,看著仍是有些沒精打采。當然,這裡頭興許也是裴寶兒心情不好,看什麼都覺得沒精神的緣故。再加上又遇到了個秦姨娘,她不由得又胡思亂想了些其他的事情,更是煩悶,這園子也沒逛多久就回去了。
到了晚飯的點,看著呈上來的蟹肉羹,她不免又想起身在南夷的裴子孟,以及南邊那些個遭了旱災的州府,更是沒有胃口,只草草吃了幾口了事。
然後,一連數日都是如此。
就在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中毒後遺症、或是什麼抑鬱症之類的時候,突然倒下的人卻不是她,而是齊珩。
前院正房。
「……王爺近來太過勞累,故而才會舊疾複發,若是仍舊如此,不好生調理,只怕……」
接到消息后,被胖兒子拉扯著過來探病的裴寶兒隔著門便聽見了這麼一句診斷,聲音有些熟悉,像是前陣子在王府駐紮了近半個月的張御醫。很快,屋內又響起了另一個中年人的聲音,有些粗,像是太醫院那位院判。
不過,舊疾複發?
她心裡一直被壓在最底下的疑問不禁像小氣泡似的冒出來,而且越來越大。
齊珩此人,做皇子時便是出了名的不善文墨的。不過,並非不通文墨,而是不擅長寫那些個風雅的文賦,各種經史子集他倒是能倒背如流,尤其是兵書,他書房架子上一大堆。據說,當年魏太妃最灰心的時候,都有考慮過要不要讓齊珩長大後去守邊,做個有戰功的不受寵皇子,總比在朝中鬱郁度日好。為了這個目標,齊珩很是學了些拳腳功夫,雖然算不上一流,但自保是綽綽有餘的。因著這一層,他身體也是挺康健的,不說病秧子康王,就是跟的老大老二老四幾個比,也是個頂個得好,一年到頭幾乎沒什麼機會請太醫。
總的來說,如果不以先帝那苛刻的眼光來看,齊珩算是個文武雙全的年青俊才。可後來因為種種事,齊珩沒能去邊疆,而是留在京里玩起了明爭暗鬥,便也沒有了上陣殺敵、不幸受傷的機會。
而在裴寶兒的記憶中,他是一整年噴嚏都可以不打一個的人。闊別三年之後,再見之時怎麼會突然變成這般虛弱的模樣呢?
一開始,剛回來的時候她是氣的緊,沒來得及想。後來不那麼氣了之後,也還是有著層層隔閡在,她抱著得過且過的烏龜心態,拒絕讓自己去思考那些有的沒的的問題。她不問,他也不會主動說,於是,就這麼拖到了現在。
聽張御醫的意思,他還不止是虛弱,還有個什麼痼疾纏身?
裴寶兒皺著眉頭,不禁腦洞大開。總不會是當年先帝身死時,京中局面混亂,他遭了誰的毒手中了招吧?仔細一想更不可能,他又不是什麼青頭小子,明明都當過一世帝王的人,怎麼可能算不到這種小事?
「阿涼,我們不進去嗎?」胖兒子一臉擔憂,一手扯著她的裙擺,一手抓著她的手,汗津津的,分不出是誰的汗。
她哦了一聲,「當然進……」
正當此時,門裡頭的人也聽見了聲響,宋岩出來迎他,一張原本保養得極好的麵皮此時卻皺得如同風中殘菊。
「原來是王妃來了,怎麼底下人也不通報一聲,實在該死!」
裴寶兒道:「沒事,是我讓他們不要大聲喧擾的。」她跨過門檻,一邊走進去一邊問:「王爺此時是睡著還是醒著?御醫具體怎麼說的?方才只聽了個三言兩語,有些疑問,想問一問他。」
宋岩道,「王爺還昏睡著呢。不過,若是知道王妃來了,定然在夢裡也是欣喜的。」
裴寶兒有些尷尬,輕咳了兩聲,假裝沒聽到。而後,轉頭與邵院判、張御醫兩個問起齊珩的病情來。
「啟稟王妃,王爺此番的病來勢洶洶,脈象……」
至於原本緊緊牽著她手的小胖子,已經魚兒一般溜走了,溜到了他爹的床榻上,趴在那兒眼巴巴地瞅著他爹,就如同前些日子守在她床榻前等她醒來的模樣。
裴寶兒收回眼神,將注意力又放到正在說話的邵院判身上來。
「……按脈案來看的話,王爺此番的病症倒和年前那一場病十分相似,只是……」說到此處,邵院判突然猶疑著看了眼張御醫。
裴寶兒道,「邵院判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邵院判仍躑躅道:「微臣去年任院判一職以來,主要負責宮裡的幾位主子的脈案,王爺這兒倒是張御醫來往得多一些,不若還是請張御醫細說吧。」
裴寶兒心裡更有了不好的預感,這麼推三阻四的,只怕要說的不是什麼好聽話。
她看了張御醫一眼,後者便直截了當道:「王爺自前些年病了一場之後,身子骨便大不如前,每到了年關底下總要舊疾複發一次,只是,今年來得有些早了,微臣幾個均有些擔心,恐怕是不大好的徵兆。」
「什麼叫不大好?」裴寶兒獃獃地重複著這句話。總不會說那傢伙命不久矣了吧?
邵院判見狀,連忙插話:「請王妃不要擔心太過。張御醫這張嘴,向來喜歡把病情說得嚴重些的。王爺福大命大,不過是因著最近朝務繁雜,勞心勞力太過,這才舊疾複發罷了。有咱們太醫院在,還有那麼些珍稀藥材,還怕治不好王爺么?張御醫,你說是不是?」
張御醫神情不變,道了聲「院判說得自有道理」,又不說話了。
「那,王爺要多久才能好起來?方子擬了么?」
邵院判一一答了,只裴寶兒對他口中的模糊時間不大滿意,卻也無法。
「既如此,王爺的病便有賴兩位了。」
邵、張二人出去了,裴寶兒想了想,還是步入內室去看了眼,結果卻見小胖子已經不趴在床前了,而是鑽到了被子里去,緊緊抱著他爹。
裴寶兒低聲道:「你這是淘氣什麼?你爹病了,正需要好好休息,你這樣要吵醒他的。」
小胖子卻振振有詞,只是也壓低了聲音回答:「阿涼,我爹好像很冷的樣子,我怕他睡不好,所以來幫他暖被子呀。」
似是怕她不信,小胖子又伸出一隻肉肉的小手,朝她招手道:「阿涼你過來,你摸摸爹的手,跟冰塊似的。還有,他的臉也涼的很。」
裴寶兒嘟囔道:「我才不要摸……」卻神使鬼差地走到了床前。
她無視了小胖子悄悄掀開錦被一角,要讓她去摸一摸他爹無力垂落、蒼白瘦削的大手這一舉動,還狠狠瞪了這小崽子一眼,讓他老實躺著,不要作妖,又將那錦被重新掖好了。
齊珩整個人都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只只露出個頭來,還有散落在塌上的長發。
只是這麼細瞧著,卻是能看出來,齊珩的氣色比前些日子更差了。往日他臉色都是蒼白的,但,興許是他向來自帶威壓的緣故,一雙鳳目總是深邃有神,也就讓人忘了他的病態。現在的他雙目緊閉,眼窩顯出幾分蠟黃之色,氣息微弱,流淌在他眼裡的生機不再,看上去很有幾分形容枯槁的意思。
她不大明白,他到底是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模樣的。
那頂名為攝政的帽子,已經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了么?可,明明他也曾做過大半生的正經皇帝,日理萬機,不還是照樣精力旺盛地寵幸一個又一個的妃嬪,給她兒子生下一個又一個的弟妹?
若是他真的有個不好,她和齊小胖子又會何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