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山雨驟然來
襲常城東面二百裡外,有一山谷,名喚落燈,自先帝末年起,蕭遇便一直隱居在此。
蕭邃一路尋到這裡,在蕭遇門前站了許久,也沒攢足進門的勇氣。
「殿下,」尉朝陽接了飛鴿傳書,遲一步過來與他稟道:「屬下剛得到顧侯的消息,王妃在回京路上出了些事情。」
聞言,蕭邃臉色一變,瞠目朝他看來。
尉朝陽連忙先給他寬心:「您放心,王妃一切安好,一元先生等人也無恙。只是……」
離開北林不過百里,楚王妃一行便遭遇了一場行刺,顧子珺領人與對方力戰,頗有不敵之處,差點便要交代在當下,關鍵時刻,卻橫空殺來一人,與那賊首拼殺一陣,最後落得個同歸於盡的下場。
待塵埃落定之後,顧子珺上前察看,方知那賊首,竟是失蹤許久的潘整。
至於那救人的,則是步非。
「步非死了?!」蕭邃聽罷一切,愈發驚詫:「潘整也死了?」
尉朝陽頷首,「顧侯信中是這樣說的。不過……這兩人同歸於盡,在潘整及其手下身上,也並未發現任何線索,是以,究竟他此番行刺是一力為之,還是受命於人,便不得而知了。」
怎麼會是一力為之。
且不說疏凡郡之時,是有人將他救走的,就說此番,裴瑤卮離開北林不過百里,他便敢殺將出來……若非背後有所倚仗,以潘整的性情,必不會如此莽撞。
蕭邃這樣想著,卻也沒花更多的心思在這人身上,沉吟片刻后,反而頗為不安地問了一句:「步非臨死之前,可曾說過什麼?」
尉朝陽一愣,「……顧侯並未刻意提及,想來沒有什麼。」他試探道:「殿下,恕屬下斗膽,您可是在擔心什麼?」
蕭邃沒有回答,只是眼色愈發深了些。沉了口氣,他走上前,親自叩響了蕭遇的院門。
蕭遇瘦了許多。
或者,更準確的說,該是憔悴。
他們倆已有許多年未見,今歲的蕭遇,也不過才二十五歲,按理說這幾年裡正該是長身量的時候,可蕭邃看著安坐輪椅上的人,卻覺得他如今形容,比之十七八歲時,竟是完全不能看的。
「區區陋室,雖非三寶,但三哥這時候來見我,想來也不會無事。」
蕭遇眉眼帶笑,轉了轉懷裡的手爐,問他:「您可已去過襲常城了?」
襲常城。
他一提這三個字,蕭邃眼底便生出一絲冷意。
「榮宣長公主為其夫崇峻侯沈確軟禁——本王這做弟弟的,如今也只敢過門而不入了。」說著,他話鋒一轉,定定道:「不過阿遇,你大概不一樣。」
蕭遇倒也坦然,眼見他已知沈確歸入自己一派的事,便也無意與他遮掩,只道:「三哥既看得明白,又何以還要來見我?
難道您不知『羊入虎口』四字如何書?
還是說,您打算同我論兄弟手足情,勸我『回頭』?」
蕭邃平靜反問:「不行嗎?」
蕭遇挑了挑眉,似乎在判斷他是玩笑還是認真。
蕭邃又道:「寧王叔還在陵城,你與相韜、沈確一旦動手,他頭一個便要遭殃。身為人子,你真狠得下心?」
蕭遇沒有說話。
蕭邃想在他臉上看出一點破綻,但費了半天勁,卻是一無所獲。
好像他當真不在乎,也好像……他已有萬全打算,只不過無意與人言。
他不說,蕭邃也不追問,頓了頓,轉而道:「阿遇,當年你與公孫將軍所遇種種,王叔已然盡數告知與我。我知先帝對不起你、對不起寧王府,但你……」
他話沒說完,便被蕭遇給打斷了。
「你知道什麼?」他問:「三哥,你真的了解你父親嗎?」
蕭邃一愣,張了張嘴,沒說話。
蕭遇笑道:「你說我狠心,但我狠與不狠,都是蕭驚澤逼出來的,真要說狠毒,誰能狠過他去?我如今,也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
這回,蕭邃默然片刻,開口了。
「我知道他有多狠。」他微微頷首,低聲道:「我知道。」
蕭遇只是笑。
他道:「你可知,當年潘誡的手下殺害公孫將軍之後,本來也足有機會取我性命,可就在我要死不死,身受重傷之際,先帝暗衛司的人出現了。」
「他的人奉命在那個時候救我,三哥,你可知是為什麼?」
蕭邃沉默許久,方說了一聲知道。
他知道,先帝故意留蕭遇一命,是為挾持寧王,而要他重傷,則是為絕他從戎之路,斷了他身上的威脅。
「知道就好。」蕭遇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你爹害我至此,我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只能以牙還牙。」
「他是皇帝,只要他的後人登基,無論你還蕭逐,都不可能推翻他、忤逆他。我也是沒辦法了,三哥,您可別怪我。」
話音落地,他撫掌三下,一時,這小院內外藏著的戍衛傾巢而出,將蕭邃與他帶來的人,盡皆扣下。
京中,裴瑤卮一行人歸回塵都的第二天,趙遣便出門去了陵城。
「……嫂子,嫂子?」
這日,蕭運來同她說玉澤宮那頭的事,正說著蕭逐下詔追秦淑妃為貴妃,並以後禮入葬的事,回頭就見裴瑤卮神遊物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喚了兩聲,她回過神來,愣愣地問:「什麼?」
蕭運嘆了口氣,寬慰道:「我說您別擔心,一元先生——唔,該是靈丘侯才對。
侯爺與寧王叔是故交,兄長尚能在王叔手下平安回來,侯爺就更不會有事了。說不定一提早年失蹤之內情,還能如願勸得王叔與相韜分道揚鑣呢。」
裴瑤卮笑了笑。她並沒有多擔心趙遣在陵城的安危,此間她心裡揣著的,還是當時步非與潘整決戰,那刀刀見血的畫面。
蕭運觀察了半天,福至心靈,「嫂子,您是還在為步非哥哥的事傷心?」
這回,裴瑤卮嘆了口氣。
「他這輩子為我裴氏,忠心耿耿,我沒想到,隔世還能與他重逢,更沒想到……我想放他自由,可他,終究還是為我而死……」
還有他死前,一息未絕之際,她總覺得他是有什麼話想同自己說的,可到最後,還是沒來得及說出口……
步非,究竟想告訴自己什麼?
蕭運還記得步非當年一路護著自己去臨淵的種種,亦沒想到,多年之後,自己這殺兄之仇,竟會經他之手而報,這會兒提起他來,不免也是追思非常。
「步非哥哥是忠貞之輩,如今他的遺體送回搖芳安葬,也算魂歸故土,落葉歸根。」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瞬雨急匆匆趕來。
「娘娘,小王爺!」她道:「先生回來了!另外……陵城那邊,出事了。」
聞言,裴瑤卮心頭狠狠一跳,卻是冷靜地沒有說話,蕭運皺眉問:「何事?」
瞬雨的聲音小了些:「寧王殿下昨夜遇刺,眼下,已然薨了……」
「什麼?!……誰幹的?」
瞬雨搖頭:「咱們在陵城的眼線回話,說是陵城近來風平浪靜,並無不妥,那刺客的來歷,實在是無從探究。」
蕭運驚愕之中,卻見裴瑤卮風雨不動,臉上縱有傷意,可卻絲毫不見訝然之色。
「嫂子,您……不吃驚嗎?」
裴瑤卮輕哼一聲,似有笑意,可眼角眉梢,卻比哭還要難看。
「有什麼可吃驚的。」她道:「運兒,你也想想,蕭遇、相韜在南境,眼瞅著便要起兵,為何寧王叔還在陵城安之若素?」
蕭運一怔。
裴瑤卮接著道:「起兵,總是要理由的。寧王叔這一條命,就是最好的理由,只是……」
她之前雖有這等猜測,然非事到眼前,也不敢信,寧王父子,這能坐到如此地步。
晏平十年初,寧王蕭驚池薨於王府,妃潘氏於是日生殉。時有傳聞,雲王乃為暗衛司暗殺。不日,世子蕭遇黨同積陽郡公相韜、崇峻侯沈確,於南境舉事,號清君側。
這日午後,裴瑤卮外出進香,剛回到府中,便見輕塵在門前等著,一見她便迎了上來,「娘娘!您可回來啦!」
「不是說了讓你叫姐姐的么?」裴瑤卮說著,隨她進門,「跟這兒等著做什麼?」
輕塵扯了扯她的衣袖,攔停她的腳步,輕聲在她耳邊道:「姐姐,宮裡來人了。」
「宮裡?」她一怔,「母后皇太后的人?」
輕塵搖頭,「是那個叫孫持方的大總管,說是奉皇帝口諭,請您赴玉澤宮覲見。」
孫持方……
他怎麼親自來了?
蕭逐這個時候要見自己……能是為著什麼?
正堂中,孫持方見她進門,連忙起身,行了個禮,裴瑤卮便也還禮:「公公怎麼忽然來了?這兩日為著寧王的事,楚王殿下心傷,去了城郊散心,懷安王赴陵城忙喪儀的事,亦不在府里,我這也是才從寺中回來,實在是有失遠迎了,還望公公千萬見諒。」
「王妃哪裡話!」孫持方直入正題:「老奴是奉命而來,陛下口諭,宣王妃玉澤宮見駕,還請王妃快些隨老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