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相逢非夢中
去玉澤宮的路上,裴瑤卮設想過許多種自己可能將要面對的情況,但其中並無一種,是如今這樣的。
安元殿里,素日的龍涎香早已被濃重的葯香取代,御座上的人容顏憔悴,弱不勝衣,全然不見了往日的風雅氣度。
而此刻,他似是拿出了全身的力氣,死死地望著她,啟口喚的,竟是一聲:瑤卮。
只二字,便叫她身心巨顫。
「皇上是病糊塗了吧?」穩一穩心神,她勉強一笑,心裡有點摸不準,他這究竟是真知道了什麼,還是……病中恍惚,認錯了人。
「朕是糊塗。」蕭逐扶著扶手,吃力起身,一步步朝她走來,「若非糊塗,怎會由著你嫁給蕭邃?由著你虛與委蛇,欺朕瞞朕這許多時候!」
若說之前還有懷疑,但當他雙目冒火地說完這些之後,裴瑤卮幾已確定——蕭逐,的確已經知道了。
最初的驚惶過後,她極快地冷靜了下來,心裡反而輕鬆了不少。
「誰告訴你的?」她不無諷刺地一笑,試探道:「溫憐?」
蕭逐眉頭一皺。
頓了頓,她接著又道:「黎白,還是……汲光?」
隨著她一個個將這些名字道出,蕭逐的臉色也跟著變了又變,有詫然,有憤怒,就是沒有肯定。
「看來都不是。」她垂首一笑,自嘲道:「唉,可見我十足是個失敗之人——前世今生,皆收不住人心,叫身邊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了去。」
說著,她哼了一聲,「陛下有這些同道,還真是不愁人間無知己啊!」
話音落地,蕭逐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死死將她制住。
「你為何——」近在咫尺的距離里,他咬牙切齒地盯著她:「當初是誰指天誓日說恨他的?你為何——裴瑤卮,你自覺為人背叛,難道你就不曾背叛過別人、不曾背叛過朕嗎?」
手上很疼,可聽著這些話,她卻只想笑。
有心同他論一論當初織風的事,可轉念一想,她又歇了這個念頭。
「我嫁他是背叛你?」她任他擒著,姿態卻是輕鬆:「那你以清檀為籌碼,逼迫相蘅嫁給你時,你就對得起我?」
蕭逐臉上的怒火猛然一頓。
她接著問:「你拿中宮悍妒說事兒,將深宮無稚子的罪過都推到我頭上時,你對得起我?
我十月懷胎為你孕育嫡子,你卻夥同我的金蘭摯友,奪我骨肉氣運,害我慘死時,你對得起我?」
手腕上的力氣微微有些鬆了,可不消片刻,卻又猛然之間比一先更緊了。
她幽幽道:「我身後,你將我的人一個個除掉——別人也就罷了,就連一手將你帶大的辛慈姑姑你都能痛下殺手,蕭逐,你對得起誰啊?」
最後半句,乃是她真心發問。
辛慈姑姑,蕭逐冷不丁一聽這個名字,怒意瞬間翻了百倍。
「朕為何不能殺她?朕又有何對不起她的?」他聲色俱厲,「你真以為她背著朕同你往來的那些事朕不知道?朕只殺她一人,而未禍及辛家,已是顧念舊情天恩浩蕩了!你竟還敢就此事質問於朕?你以為害死她的是誰?裴瑤卮,是你!」
裴瑤卮無話可說。
她有心替辛慈姑姑辯白一句,亦有心為自己鳴一句冤,她想告訴蕭逐,辛慈姑姑從未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她與自己往來密切,也不過是因為,她一心惦記著天子所喜,想為當年的帝后勸和罷了。可這話只在心裡過了一遍,她便覺的無力。
各式各樣的解釋,過去說的還不夠多麼?
可說給眼前這人聽,值得嗎?
不值。
「是我……」片刻后,她索性一嘆,順著他的話自嘲了一句,「蕭逐,你很恨我吧?……那你今日召我過來,又是為了什麼?殺我?」
她一邊說,一邊反客為主,向前逼近。
「還是指望著我跟你告罪、跟你解釋,說我不喜歡蕭邃,說你誤會我了,我這麼長時間在他身邊,只是為了做『西施』,幫你除掉他?」
蕭逐深深地看了她許久,就在被逼至案邊之時,猛一使力,腳下一錯,便將兩人調換了個位置。
裴瑤卮一手扶在桌案上,不小心碰碎了一隻茶盞。
「你不會說。」蕭逐道:「朕也不會信。」
這個,她倒是很認同:「是啊,你從不信我。」
蕭逐此刻頗見恍惚,似乎根本沒聽見她說什麼,一味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都沒關係了……」他進一步緊緊將她抱在懷裡,貼在她耳邊道:「瑤卮,這三天,朕已想明白了。你怎麼想的、你心裡念著的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今以後,你只能在朕身邊。
朕會讓你親眼看著,蕭邃是如何身敗名裂、如何被朕踩在腳下的!」
裴瑤卮渾身僵硬,卻是沒動。
過了沒一會兒,身上的重量一點點沉下來,反而箍在她腰間的雙手,卻跟著垂落下去,裴瑤卮深吸一口氣,將他推開。
蕭逐昏睡了過去。
離府之前,她回屋更衣時,心裡隱約有些不安,左思右想,便讓輕塵取了迷藥來,灑在衣發之間,自己則一先服食了解藥,防的就是如今這等萬一。
沒想到,蕭逐還真是沒讓她失望。
理衣出殿,她只說陛下精神不濟,要安睡片刻,讓自己先回去,孫持方倒也沒起疑,正好相嬰領人巡防過安元殿,他便請相將軍代為送人離宮。
一路上,相嬰見她神色不對,問了一句,裴瑤卮也沒瞞他,索性將蕭逐已知自己身份之事同他說了。
相嬰一聽,大驚之下,憂心不已。
「放心。」裴瑤卮道:「我有分寸,只要今兒能走出玉澤宮,我就不怕他再往我身上打主意。」
相嬰沉吟片刻,則是進言道:「娘娘,不如,您進宮吧?」
「進宮?」
相嬰頷首,「如今楚王殿下不在京畿,皇上若要做什麼,僅憑您一人之力,終究不足防範,為今之計,只有母后皇太後身邊,還能算是安全。」
裴瑤卮聽完他的話,卻是站了站腳。
「……長初,」她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唇邊漸漸勾起一點笑意:「你知道蕭邃不在京畿?」
相嬰一頓,片刻,終是點了點頭:「是,我知道。」
她眉目舒展,悠然而笑。
「放心吧,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做好你該做的事就是。」她道:「相郡公在南境起兵,蕭逐這會兒還留著你,卻不代表他永遠都不會動你。
你自己千萬小心。」
相嬰點了點頭,應了聲知道。
當晚,裴瑤卮趕在城門落鎖之前,匆匆趕回王府,一夜風平浪靜,卻不想,第二日,玉澤宮便傳出消息——相嬰以護衛失責之名,被蕭逐下了大牢。
「護衛失責?」裴瑤卮問瞬雨:「怎麼個護衛失責?」
瞬雨便說,昨晚上安元殿走了水,火勢不大,也未曾傷人,但皇帝拿住了這一點,晨起便發落了相將軍,另外提拔了相二公子,暫代衛將軍之位。
「相垚……」裴瑤卮暗暗將這名字念了一遍,心裡格外沉重起來。
她為相家兄弟的事擔心,沒想到,瞬雨才將這些事呈報上來,不過半個時辰,外頭便有人來傳話,說是相二公子上門求見。
裴瑤卮有些意外,將人請進來一見,說了兩句話,方知,相垚這是奉了蕭逐的命令來的。
「今日宮人去相府傳旨,除了衛將軍一事之外,皇上還另有一道密旨給我。」他看著裴瑤卮道:「他讓我來見您,轉告您一句話。」
裴瑤卮淡淡一笑,隨口問了句什麼話。
相垚沉吟片刻,方一字一句道:「皇上說,牢中人生死禍福,全在您如何做。」
話畢,他問:「王妃,皇上知道了,是不是?」
他語氣里有點咄咄逼人的意思,似是在為某些事、某些人而擔心。
裴瑤卮樂見他這種態度,口中卻不無隨意道:「君上的意思,我知道了。」跟著,便說起送客的話:「二公子還要去玉澤宮當差,我便不多留了。」
相垚見此,也無意多耗,只是臨行鄭重其事地同她道:「王妃,對不起你的人,你要如何收拾,都是您的權力。但對得起你的人,還望您念著投桃報李,萬莫辜負了。」
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在眼前消失,裴瑤卮默默一嘆,頗有些唏噓。
才翻了兩頁書、喝了一盞茶,外頭忽又起了動靜,瞬雨匆匆而來,進門便同她稟,說是才相二公子出門,業成公主不知怎的,趁其左右無人,便跑出來攔了人家的去路,語氣不善地說了一通兒話,將相二公子給氣走了。
裴瑤卮一聽,心裡直個嘆氣,不多時,清檀被叫了過來,她上來便頭疼地問道:「你好端端的,去尋人家的晦氣做什麼?
是看他脾氣好,認定他不會將你的下落告訴給蕭逐是不是?」
「他脾氣好?」清檀冷哼道:「他是脾氣好!就會暗地裡做些齷齪事!叫人不齒!」
聞言,裴瑤卮一愣,「他……做什麼齷齪事了?給你氣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