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她探頭出來,惱道:「你都知道是我了,怎麼不停車,還要我追這麼長一路?你車裡頭是不是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元賜嫻在含涼殿前頭就對韶和的話將信將疑,覺得她跟陸時卿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偏偏確實一出宮門就遠遠瞧見了他的馬車,她便打消了疑慮,只當自己多想了,怎料陸時卿竟跟見了鬼似的,愣是不肯給她追上。
陸時卿一本正經解釋:「我剛才沒穿衣服。」
元賜嫻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確不是官袍,而是件常服,疑道:「你好端端的換什麼衣裳?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
「……」
陸時卿一步跨入她的馬車,進到裡頭解釋:「在含涼殿不小心跌了一跤,衣服髒了。」
元賜嫻一驚。難道這就是她直覺不對勁的真相?
她的氣勢消減了一截,問道:「摔哪了?我看看。」
陸時卿神情為難了一瞬:「你確定?」
她點點頭。
他跌跤是真,自然能拿出證據來叫她安心,嘆了口氣,猶豫一下鬆了腰帶,然後挽起褲腿,指著青了一塊的膝蓋給她看,因急於證明,看這動作神情,竟有點像小孩討賞的模樣。
元賜嫻見狀「哎」出一聲。
她剛才想驗傷,其實是沖著打消疑慮去的,這下算是真信了,一看這駭人的烏青,簡直服了他:「你三天兩頭鬧風寒也就算了,怎麼走路還能跌跤啊!」說完,到底因為方才懷疑他有點內疚,伸手摸上去道,「疼不疼啊?」
陸時卿「嘶」了一聲。
不是疼的,而是被她貼膚一摸,他的某處都快比這塊膝蓋硬了。
元賜嫻卻真當他疼,嘆息一聲道:「你坐我馬車走,跟我回趟家,我給你抹點葯。」
這可正合陸時卿的意。他的馬車裡頭都是血腥味,絕不能叫元賜嫻上去,所以剛才特意來了這裡。
但他還是要照慣例嘴硬一下,說道:「不用了,我趕著回府辦公。」說罷伸手將凌亂的衣袍整理好。
元賜嫻的態度便更強硬,朝外吩咐:「拾翠,叫曹大哥自己先回。」
陸時卿熬著傷,在元府小坐了一晌,享受完元賜嫻對他膝蓋的親切問候,便以公務在身為由回了永興坊,一到書房就看鄭濯正在裡頭焦急地來回踱步,見他終於來了,像是鬆了口氣,完了質問道:「你傷那麼重,跑去哪裡?」
陸時卿一噎,然後老實道:「元府。」
鄭濯一副快被他氣死的表情,再次來回踱步起來,半晌后,拿食指虛虛點他:「你這條命遲早是她的。」
陸時卿捂著心口在一旁癱坐下來,心道早就是了,嘴上卻沒承認,換了話茬道:「蔡寺卿的事,你作何打算?」
鄭濯見他說起正事,便不再扯開去,在他對頭坐下,蹙眉道:「見招拆招吧。三哥暫時不會有機會動手,等他明日回了淮南,長安的形勢會鬆快點,咱們也好喘口氣。」
陸時卿實在不贊成把蔡禾拖下水。但鄭濯此舉是為了他,他便也不能不識好歹地說他,搖搖頭道:「我當初叫聖人提拔他,不只因為他是你的暗樁,而是此人有大才,堪大用,只是性子過直,處事不夠圓滑,才一直未得擢升之機。可他如今哪怕暫無性命之憂,也必將遭朝中平王一派人打壓,要坐穩大理寺卿的位子,恐怕很難了。」
鄭濯也不是不惋惜,皺眉解釋:「論年紀,他也是三十齣頭,論背景,他也是雙親早亡,再論入仕時間,一樣非常吻合。我手底下當真無人比他更適合頂替『徐善』了。」
「我知道。」陸時卿嘆口氣道,「這事你暫時不用管了,我會想辦法保他。『刺殺』滇南王的事可安排好了?」
鄭濯點頭:「今夜就能行動。」
翌日一早,滇南王在劍南道北遇刺的消息便震動了京城。聽聞刺客來勢兇猛,足有百人之眾,滇南王在對敵時為保護王妃中了暗算,負傷累累,性命垂危,幸得隨從一路護持,堪堪逃出敵手。
這是元賜嫻與鄭濯及徐善事先商定的計劃,她得到消息時自然鎮定,只是心裡也清楚,要將戲做得逼真,阿爹難免受皮肉之苦,所謂「負傷累累」也並非全是假象。
她當即假作慌張之態匆匆進宮,懇請聖人施以援手,在紫宸殿泫然欲泣地狠命演了一出,叫原本還處在驚疑不定中的徽寧帝不得不迅速下旨,令整個劍南道戒嚴,加強巡防,與此同時派周邊州縣官兵護送元易直夫婦南下。
至此,平王的計謀不攻自破,鄭濯也算在接連傷損了陸時卿與蔡禾以後,勉強扳回一局。
元賜嫻在紫宸殿傾情演出的時候,陸時卿就在一旁隨侍聖人。徽寧帝安撫了她幾句,眼見沒大有用,就乾脆把她交給了他,叫他們小倆口自己處去。
平王一早便已啟程回淮南,陸時卿的危機可算暫且解除了,他原本思忖著,也許可以趁早與元賜嫻坦白身份的事,卻不料她出殿後仍舊入戲,一副非常擔心元易直的模樣,連他也瞞得滴水不漏。
他心裡一堵,就沒能啟齒,也裝得毫不知情,還跟她細細分析這批刺客可能的身份。元賜嫻也是點頭如搗蒜,時不時對他的觀點表示贊同。
倆人一路拼演技拼回勝業坊,元賜嫻跟他在元府門口別過,便快步回了院中書房。揀枝正在那裡等她。
阿爹那邊大致不須擔心了,但她心裡有一樁事,已從昨日記掛至今,急需求個答案。
昨天在含涼殿附近,平王跟她提及了蔡寺卿。她跟蔡禾素無交集,故而當時確是下意識一愣,卻很快察覺到了平王的窺探之意。跟這種老奸巨猾的政客打交道,他就是抖個鬍子,都可能是有深意的,更不必說是從他嘴裡說出的人事。
今早平王離京,長安的眼線跟著撤出不少,她見形勢安全了,便派揀枝出去打聽這事。眼下想是有了結果。
揀枝見她回了,忙上前道:「小娘子,關乎蔡寺卿的訊息很多,但有幾條應該是您感興趣的。」她挑了重點道,「此人三十一歲,出身民間,雙親早亡,原先在地方任職,四年前方才入京為仕。」
元賜嫻聽罷果真一滯。
這段介紹說詞有點耳熟,除卻做官這一點,其餘的都能與徐善大致吻合。
她繼續問:「還有什麼別的發現沒?」
揀枝點頭:「婢子在蔡府附近蹲守了一上午,其間見蔡寺卿出過一次門,因此留意到,他的右手掌心纏了繃帶,似是受了不小的傷。」
元賜嫻緩緩眨了三次眼,電光火石間,腦海里飛快閃過一幕場景。
花朝節當日山崖頂,徐善遭暗算的一剎,曾有機會以手阻攔刀鋒,但他伸出右手后,卻半道突兀停止,因此生生捱上了那一刀。
她當時確實覺得奇怪,可後來眼見他傷重昏迷,自然也就不可能拿這種並無意義的問題叨擾他,只當他是一時失手。眼下聽揀枝一說,才再次心生疑竇。
她突然有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徐善可能不止是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