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這一刀,並非他擋不住,而是他不能擋。因為除卻布衣謀士外,他還有另一重身份。一旦他被刺破手掌,在如此明顯的地方留下傷口,這重身份就曝光了。而這也是平王派來的刺客在明知無力殺人的情況下,仍拚死刺出這一刀的緣由——他想將他從暗處揪出來。
但徐善卻絕不是這個蔡禾。她親眼看見匕首插在他胸口而非掌心,所以右手受傷,且與徐善年紀、背景、入京時機相當吻合的蔡寺卿只可能是他的替身,是鄭濯向平王拋出的假誘餌。
如此,反過來想,既然平王能夠相信蔡禾即是徐善,便說明他原先就將懷疑的對象放在朝堂上。也就是說,徐善極可能是朝中某位官員。
想到這裡,元賜嫻不由瞪大了雙眼,似是震驚得有點暈眩,伸手扶了把案沿。
她腦袋霎時轉得飛快,不斷回想這大半年來與徐善的一次次交集,最終將思路停在了他來元府赴宴,她裝醉掀開他面具的那晚。
她對他消除懷疑與戒備,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當晚看見了他面具後邊斑駁的臉。但如今回過頭去重新審視,她卻發現,其實這件事是有漏洞的——那就是她給了他掩藏真面目的時間。
她低估了徐善對人心的把握和算計。實則或許,早在前頭她邀約他對弈,請他賜棋的時候,他就已經猜測到她的心思,之後赴宴,自然料知她將出手試探,故而提早弄了這樣一張駭人的面孔有備無患。
他臉上的傷是假的。他騙了她。
揀枝見她眉頭緊蹙,眼光閃爍,遲疑詢問:「小娘子?」
她回過神應了一聲,突然問:「昨日朝會,可有官員請了病假或事假?」
「婢子不知,可要替您去查探查探?」
元賜嫻神情嚴肅地點點頭,又道:「倘使沒有,就擬一份朝中五品以上官員的名單給我。」
昨日的朝會並非大朝,照制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員能夠參加,如她所料不錯,徐善就在這些人當中。
揀枝查了一輪,發現昨日有個吏部的老臣因病未去上朝,但元賜嫻看過他年紀后,立即排除了可能,緊接著篩選那份名單。
五品以上都已算不小的官,除了年紀最輕的陸時卿,其餘大多在三十以上,至於偶有幾個二十七、八的,在身形上也差不了多少。她因此只刪去了些年事過高的,然後又從中摘出了武官和幾個土生土長在長安的,最終列出了大約二十名重點懷疑對象。
然而之後便沒了進展。
這些高品階的官員沒一個是好糊弄的,以她身份,既不可能上門拜訪,又沒法去到宣政殿觀朝,根本無法接近他們。叫揀枝冒險蹲了其中幾個官員的府邸,也沒發現有誰傷病的。跟陸時卿旁敲側擊地問問,卻見他一副不太爽利的模樣,彷彿覺得她攀了他這「高枝」不夠,還要再去攀別枝似的。
她別無他法,只有等到三月初一,阿兄去上大朝,托他幫忙留意。可這時距離徐善遇刺已過了半個月,再要藉機有所發現著實很難。元鈺挑了名單上幾個人有意親近,稱兄道弟一般一個個捶他們胸口,結果自然沒發現誰神情有異。
再到三月十五,這傷口都初步癒合了,機會就更渺茫。元鈺再度無功而返,倒是帶回來另一個與徐善無關的消息,叫心裡一直落疙瘩的元賜嫻轉移了注意力:據傳,南詔太子細居準備在四月里進一趟京。
自打正月戰事過後,南詔便安分退居境外,未再騷擾大周。南詔太子不知何故,一改近幾年與大周敵對的策略,轉而向朝廷示好,似有對周皇俯首稱臣之意,近來更提出意欲恢復兩國斷絕多年的互市商貿。
徽寧帝本就是虛榮好臉之人,向來很看重所謂的「大國姿態」。如南詔真心愿意臣服,一則,南面諸異族有可能紛紛效仿,積弱多年的大周將得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振興時機;二則,滇南王或將再無用武之地,他便能夠名正言順地削弱滇南的勢力,消除多年來的心腹之患。
所以當細居向朝廷如此示好之時,哪怕朝中出現不少反對的聲音,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徽寧帝仍舊保留了接受的態度,聲稱願意跟他當面一談。
四月初旬,細居以南詔使節之名北上,於四月末旬抵至京畿,被徽寧帝以大國之禮迎入長安。當日,大明宮設接風宴,百官列席,從午時至夜,酒肉歌舞極盡奢靡,絲竹管弦,琴瑟簫笛,一刻未止。
細居在宴上奉上了此行所帶的珍寶,多是玉石珍珠,以及來自與南詔西南接壤的驃國的金器。徽寧帝收下后,自然大手一揮,賜了他更為貴重的回禮,以彰顯大國對他臣下子民的厚待。
終於散席時,不少反對與南詔交好的官員一個個大肆搖頭,無奈跨出了殿門。
陸時卿並非喜怒形於色之人,倒是於席上與列座僅次於徽寧帝的細居友好地打了幾個來回的官腔,臨走還含笑誇了誇他戴在小指上的那枚,自以為屬於元賜嫻的玉戒。
細居也是與他三月多不見,如隔兩百多個秋的樣子,用不太流利的漢話親切問候他準備何時大婚,聲稱希望此行能吃上一杯酒。
散席后,陸時卿淡然出宮,心裡嗤他臉大如盆,等回到府上,沐浴完準備歇息,卻聽曹暗匆匆報來個消息,說暗探查到細居離開大明宮后似因醉酒迷了路,眼下正離勝業坊一里之遙。
陸時卿馬上就不淡然了。
醉酒還能迷路,迷路還能剛好準確無誤,完美閃避巡夜的金吾衛,迷去了元家所在的勝業坊?他怎麼不來他這永興坊做做客?
陸時卿在床上來回翻滾了兩圈,毅然起身,道:「告訴聖人,太子細居行蹤可疑,我準備親自替他老人家去盯一盯梢。」
陸時卿是因兩月多來悉心養傷,才有了早睡的習慣,實則眼下不過一更天,元賜嫻還在庭院里乘涼,吃阿兄從大明宮帶回來的櫻桃。
在大周,櫻桃是難得的果中珍品,聖人每年都會給新晉進士賜果以表皇恩。能得御賜櫻桃的文人墨客也多半都要高高興興賦詩一首,誇誇這果子是顏色如何好。
元賜嫻眼前的這盤洛陽櫻桃是現今時節的最末一批,再晚一點,就連皇室也吃不到了。此番群臣都是借了南詔太子的光才有幸得嘗,元鈺這做阿兄的,吃個果子也不忘妹妹,給她帶回來以後才去沐浴洗酒氣。
四月末旬已接近仲夏,蔭濃樹低,滿院都是細膩清馥的薔薇香,眼前的櫻桃又是個大肉肥,圓似珠玉紅似瑙,叫人瞧著就心情大好。唯獨壞意境的就是這潮熱的天出沒有蚊虻,時不時就要往元賜嫻耳邊嗡嗡嗡地叫。
她待了一會兒,覺得坐不住了,正準備回房吃獨食,忽聽僕役來報,說太子細居叩門。
她心中訝異,忘了有顆櫻桃核還卡在齒間沒吐,「咔」一下磕著了牙,疼得「嘶」出一聲,揉了揉臉皮后問:「做什麼來的?」
僕役不知,只說細居是一個人,看樣子像是宮宴上喝多了,在元府門口耍起了酒瘋,怎麼也打發不走。對方畢竟身份尊貴,下人也不好動粗,又因元鈺正在卧房沐浴,只得來請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