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老人
第二日一早,他們沿著昨日的路,在紅河上游跨到河岸另一邊,順著水流來到昨日的斷崖瀑布。
真好,那個人依舊岩石上坐著。
看背影,他已經很老很老了。
他佝僂著被,半垂著頭,似乎在專註地看紅河瀑布下的深淵,蒼白的髮絲顫顫巍巍被風吹起,像是深冬蒼茫大地上隨風而動的乾草。
他到底在這裡坐了多久?
滿是污跡的破舊衣服上全是塵土,左邊肩膀處甚至積聚了一窪淺淺的土坑,兩柱細嫩的小草從土坑裡冒出淺綠的尖尖草芽。身下大石上星星點點銅錢般的青苔,無聲地攀上了他的衣襟,沿著衣襟靜悄悄地蔓延到背上、肩上。偶爾有小鳥飛過,錯把他那一頭亂髮認作一蓬枯草,興沖沖地停下,扒拉著企圖捉出幾隻肥胖的小蟲子果腹,很快又失望地飛走。
而那位老人一動不動,彷彿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所知,只是出神地望向深淵。
句芒和魚魚驚異地對視一眼:「這是什麼奇人?」
句芒有禮貌地作了一揖,喊了聲:「老人家,你好。」
不出所料的,老人家沒有反應。
句芒繼續說:「老人家,冒昧打擾了。我叫句芒,我旁邊這位叫玄魚。幾日前,我們兩個無意中掉進了這個峽谷,一直在想辦法出去。昨日沿著河水走到這裡,見到您,所以特地來討教,可有出峽谷的辦法?」
河水繼續流著,瀑布繼續傾瀉著,風兒繼續吹著,老人家繼續一動不動。
魚魚皺起眉頭,小聲問句芒:「阿重,那位老人家……真的還活著?」
句芒也不確定,又喊了一聲:「老人家?」
還是沒有回應,兩人便躡手躡腳地爬上了大岩石,爬到老人家身側。
的確是位很老很老的老人,滿臉褶子大大小小層層疊疊,像是天界蟠桃宴上的千層糕,點點老人斑像是夜空中密密麻麻的漫天星星。一雙眼睛藏在層層疊疊的皺紋後面,不知是睜是閉、是睡是醒,抑或是生是死。
句芒還在思索如何判斷老人是否還活著,那邊魚魚直接伸手輕輕戳了戳老人肩膀:「老人家?老人家?您還活著嗎?」
似是塵封千年的大門突然被推開,然後灌進了一陣狂風;似是火山口沉睡萬年的一潭死水突然沸騰了過來,然後噴湧出潭底熾熱的岩漿。魚魚和句芒瞬間被一股熱浪掀翻在地,再睜眼時已經摔到了大岩石下數丈遠的地方。
「小——子——無——禮——」
一個蒼老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這句話,像是千百年沒有被開啟過的鐵鎖,沒有上過油就突然被扭開那麼乾澀。
卻是那位老人在說話。
老人是個大活人,裝死的大活人。
魚魚還保持著被摔到地上的姿勢,瞪著眼睛,指指句芒:「他才是小子,我是小女。」
句芒趕緊把魚魚拉起來,一邊拍著兩人身上的塵土,一邊解釋:「老人家,我們無意冒犯。只是一直跟您說話您都不理,我們不知道您…...聽不聽得見,所以才湊前去。如有得罪,實在抱歉。」
魚魚卻很不服氣:「我們哪裡冒犯他了,道什麼歉?好聲好氣跟他打招呼他自己不搭理。我們又沒幹什麼,不過是湊前去看看他死活,犯得著這麼摔我們么?萬一,萬一是死了,我們也不能看著他曝屍荒野得給他收屍安葬——」
句芒慌忙捂住她嘴巴:「這話就是真的無理了。畢竟老人家年紀大,是長輩……」
魚魚沒好氣地翻個白眼,也覺得自己一氣之下的口不擇言不妥當,閉上了嘴。
句芒繼續問老人:「老人家,請問您是一直住在這個峽谷里,還是跟我們一樣意外進來的?」
老人家一動不動,又不理他們了。
正欲再問一遍,突然陰雲密布,頃刻間下起大雨來。
句芒和魚魚連忙帶著窮奇獸瘦瘦跑去附近山石凸峭處避雨。隔著茫茫雨簾,看見老人依舊端坐在岩石上巋然不動。
「阿重,那位老人家,莫不是,」魚魚扯扯句芒的袖子,指指自己腦袋:「這裡有問題?」
句芒搖搖頭:「不知道。我覺得他很可憐。」
「為什麼?他那麼兇巴巴的,有哪裡可憐了?」
「我猜,他也是跟我們一樣,意外落到這個峽谷里的。我看不出他是人是仙還是妖,但是不管他是人是仙還是妖,被困在這裡的時日一定很長了。」
魚魚點頭表示贊同:「我也這麼認為。他一定也在岩石上坐了很久了,你看他身上都長草長青苔了。」
「是啊。也許他剛落入峽谷的時候還正當壯年,甚至是比我們還年輕的少年。被困后無法脫身,一蹉跎就是一輩子。那該是多麼無助、多麼絕望。換做是我,我或者會發瘋的。」
魚魚沉默了一陣,輕聲說:「我們現在也被困在峽谷里,如果一直出不去,等我們老了,就會跟他一樣……」
瘦瘦也哀嚎一聲,瑟瑟地縮在魚魚腳下。
句芒揉了揉魚魚的頭髮:「別想這些事,憑白無故自添煩惱。我們只要想怎麼出去,不要想如果出不去怎麼辦。說來,我倒覺得,這條紅河瀑布下的深淵,或許是條出路。深淵下面應該能通外界,瀑布的水下去后才有去處。可惜太深了,看不清下面是什麼光景。」
「深淵下面不通外界也是可能,河水就積在地下,成了深不見底的潭水唄。就算下面能通往外界,難道我們都跳下去?我只怕,還沒能出去,就被撞死在瀑布里。」
「我也只是猜測。如果能看清楚淵底就好了。別擔心,此路不通,總會有其它路的。」
「唉,但願…...可是我真的不樂觀,你看那位半瘋半傻的老人家,不就被困了一輩子……」
句芒默默地在心裡說,跟你在一起,困一輩子也無妨。
也只能默默地在心裡說。
他怎麼會不知道,她再怎麼怨憤、再怎麼氣惱、再怎麼一再強調要報復那個人,心裡卻始終有那個人的一席之地。若真的心如死灰,若真的不再在意,又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怨、這麼多的恨、這麼多的不甘。
魚魚蹲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瘦瘦,目光落在雨簾深處,似乎在看著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在看,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