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下之變
被人搖晃醒來那一刻,入目是一片明黃。
我迷茫地睜開眼睛,尚無意識地直直看著前方,卻聽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大膽,竟敢如此直視聖上。」
聖上……我艱難找回神志,眼神聚焦后,才發現自己面前站著一個身姿頎長的年輕男子。他約莫二十多歲年紀,明黃皇服加身,容顏俊朗,神色清明。雖眉目相仿,卻絕不是我之前見到的那位,眼底有些烏青、神色倦倦的聖上。
他頭也未回,對身後一個面色忿然、公公模樣的小僕揮揮手,「無妨。她被困五日了,此時怕是神識不清。
五日?我好似一瞬被人點中清醒的穴道一般,驀然睜大雙眼。
「剛用了湯藥,你現下還好?」見我做夢一般的神色起了變化,那年輕男子,不,年輕君王俯身輕輕問道。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繼而發覺自己已被換上乾淨衣衫,倚坐在一張卧榻上。
「給她上茶。」他囑咐著身後的婢女,自己一抬衣擺,緩緩坐在一旁。待我大口大口喝下清甜的茶水后,才不疾不徐地問道,「我有些問題,你現在能否回答?」
我看向他的眼睛,一雙似曾相識的長眸,一樣的俊秀又暗藏威嚴,卻更加年輕更有朝氣。原在我困住的五日里,外面已是風雲變幻、天下易主,那位曾與我有過敬酒之緣的聖上已然天殯。而眼前這位君主,以年齡判斷,應該曾是沂國僅有兩位皇子之一——長居皇陵的大皇子,也便是原先的太子。
我緩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幸好自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才不致於因皇權易位而驚愕失態。
新皇已經發問,我無法拒絕,於是垂下眼,機械地點點頭。
「你為何會在那冷宮的耳室之中?」
「我……民女不知。」我搖了搖頭,一開口,聲音艱澀暗啞,接過婢女重新遞來的茶盞再度一飲而盡后,才回道:「民女只記得和母親一起,跟隨一名公公進宮,但民女上了轎子沒多久就睡了過去,醒來便在那黑漆漆被封死的屋裡。」
說到這兒,曾因虛脫而疲憊遲鈍的神經突然繃緊,一個壓抑不敢去想的擔憂瞬間翻湧而出,我猛地直起身軀,焦灼地向前探頭,「我娘怎麼樣了?」
「她在將軍府。」新皇淡淡道,略微向後仰了仰身,拉開了和我的距離,繼續問道,「你入宮,是先皇的旨意么?」
娘在將軍府?那應該是無恙吧。帶著一點自我安慰,略微放心的同時,我立刻明白,現在不是詢問此事的時機。眼前之人,是九五之尊的聖上,是正在盤問我、絕非解答我疑惑的人。
「是。」我肯定回答,想起自己身為「祥雲」的事情,也不知眼前這位新皇是否知曉,斟酌權衡片刻,抬眼問道:「聖上可知先皇身邊有一術士?」
他眼眸一沉,微微頷首。
「民女去年曾向先皇膝行敬酒,之後,因先皇貴體大有好轉,術士便向先皇進言,稱我有祥雲之兆。故而,那日趙公公帶著先皇口諭召我進宮祈福,還讓我單獨坐在術士布陣的轎子里,我沒多久睡了過去,後面的事,就全不知曉了。」
「去年敬酒之事我有所耳聞。」聖上略微沉吟,「趙公公……」
「他自稱是先皇身邊的老人了。」我連忙回答,「聖上把他叫來,就知道我所言不假。」我說罷,隱約覺得有些不對。那日是趙公公護送我進宮,我卻莫名奇妙被困在冷宮耳室,幾日都未有人來,那……
「先皇身邊確有位服侍多年的老人。」聖上望著我,極其平靜地說道,「他不姓趙,姓劉。」
「什麼?」這出乎意料的說法打斷我的思緒,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茫然道:「可那晚來接我的人確實自稱是趙公公啊。」
我抬眼看去,新皇不語,眼底黑雲如霧,讓他平靜的面色變得陰晴不定。
我感受著氣氛中不知名的壓迫,明明問心無愧,卻莫名有些心慌,喃喃開口:「難道……難道是我聽錯了?或是聖……先皇身邊還有別的公公?而且還有那位術士,趙公公說他給帶來的轎子布了術法,要是真的,那術士就能證明我沒說謊。」
「劉公公在先皇殯天之後就自盡了,術士也和先皇生前用慣的宮人一起殉葬。這些跟去伺候的百人中,並沒有姓趙的公公。」他淡淡道,好似在說什麼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殉葬?!冷汗幾乎是一瞬間衝出我的脊骨,密密麻麻地布在背上。
是了,這不是現代,人命得失不過是在君主的一念之間。君之尊貴,又怎會把其他人命放在眼裡。皇宮裡,普通人的死亡再正常不過了。
一人殯天,百人殉葬……多少無辜的生命,不管有沒有綻放過,都被強制掩埋在一培黃土之下,戛然而止。
如果說,之前我在將軍府被保護得太好,如果說,之前面聖的那一場戲讓我看到了君主不過也是凡人。此時此刻,我幾乎一剎那間便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皇室的權勢威嚴及殘忍冷酷,也真正領悟了這個時代與現代的不同,心中終於生出一絲真正的畏懼。
與此同時,更讓我不安的是,新皇的話雖語意不明,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沒人能證明我的話。
聖上殯天,趙公公身份不明,劉公公自盡,術士殉葬……好像所有相關的人都莫名消失了。
我打了個冷顫,要是沒有鑿開那扇窗,我現在是不是也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那偏僻的冷宮耳室中?
我小心抬眼望著眼前這位聖上,他的臉因側光被半籠在暗色中,挺直的鼻粱兩側,一面明亮,一面陰沉,融合在一起,猶如飄忽不定的心緒,讓人更加忐忑。
就在無聲的靜謐中,一個想法鬼使神差地浮出來:先皇病故,最大的得利者不正是眼前這位不知何由、久困皇陵的原太子嗎?
此念一起,我控制不住在腦中飛速盤算:如果這一切的發生是人為的陰謀,謀划之人必定要從中獲利。若是、若是眼前的男子,是那個潛在暗處、設計一切的人……先皇去世;相關人都消失;我莫名困在宮中,險逃一死後卻不能自辨清白,好像就都能說通了。
還有,剛才我還未開口,他怎麼能肯定地說出我被困住五日了?就好像,他知道我何時出事一樣。
一根絲牽出另一根絲,疑慮像綿長的觸角,飛快向四面八方延展,織就出一張驚懼的網。它不由分說地牢牢捉住我的心臟,然後猛地縮緊,一瞬間遏制了心跳。漸漸地,巨大的寒意後知後覺地從腳底升起來,順著骨頭、經脈,一路往上,所過之處無不僵硬發麻。冷汗好似崩裂的水銀,從身體里迸發出來,頃刻濡濕了我的髮絲和內里的小衫。
年輕的君主忽的探過身來,自上而下俯視著我,瞳影沉沉。
我如同兩腳懸空坐在懸崖邊上,雖竭力維持面上平靜、控制身體不要發抖,卻已是腿腳發軟、遍體生寒。
「你所說和陸青基本不差,應是真的。」我幾乎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幾分鐘,他才淡淡開口道。
什麼?猝不及防聽到熟悉的名字,我睜大了眼睛。
新皇微微後仰,不緊不慢道:「你進宮那晚算到今日已經五天,將軍府發現出事後,遍地尋你未果,這些日子你應該是一直被困在那耳室。」
我半張著嘴呆愣了片刻,疑惑驅使下,才勉強鼓起勇氣,道:「聖上,民女和陸青所言基本不差是什麼意思,陸青……進宮了?」
新皇偏開目光,優雅站起身來,仰著下巴居高臨下道:「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你留在宮中。」
又對身邊公公命令:「她就住這寒秋殿,暫以郡主階位待之。」說罷,轉身要離開。
我愣住,這是什麼意思?他不回答便罷了,還要讓我留在宮中?
這不明不白的結果好比鋒利的刀子置於頭頂,讓人懸著一顆心,不痛不快,不得放鬆,更受折磨。
原本怔怔坐著,此時心中一慌,我忙起身跪地,脫口而出:「聖上留步,民女雖身無大恙,但家中卻不知如何情況,可否容我先回府一趟?」
聖上的腳步頓了頓,漠然的聲音從上面落下:「既享郡主之遇,可不必自稱民女,我看你也不習慣。」言罷,轉身再次抬步,頭也不回的出了殿門。
我跪坐在地,面前突然啪嗒落下一滴水中,伸手一摸,竟是額上的汗珠。
心裡正游移不定時,遠處忽的隱隱約約傳來一句淡淡的話:「讓陸青來見她。」
陸青在這宮裡?
我眼睛一亮,猶如溺水之人發現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來,向外跑去。恨只恨聲音沒有形狀,那句聽不分明的話此時早已無從驗證,只有明黃之色在眼前稍縱即逝,宮中特有的赭紅大門隨那人離開又緩緩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