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番外一之千里追夫路遙遙

第一百六十八章、番外一之千里追夫路遙遙

溽熱滾燙的暑氣如狂風般席捲整座西上城池,灼熱沉悶,個個汗流浹背。

而此時,巍峨庄肅的城牆下方,眾人不顧摩肩接踵的擁堵,爭相擠向前方厚實的壁甃。

「老大哥,這王榜上說了什麼?」

「茲月長宿,寥以明待。齊振高呼,鄭袖送巧。擒之以翱龍,朝別還見露。今有鄭女其姝,溫恭持淑,慧敏端儀,業曾救孤於水火,足具國母之威儀。敕令下,廣而告之,與民同樂!」

「啥意思?」

「言下之意,便是當今聖上即將迎娶一國之母。」

眾人頓時恍然大悟,而其中兩個褲腿高挽的農民費力擠出人群,邊走邊小聲嘀咕:「既是普天同慶,為何不下令減免賦稅,這才是真正的與民同樂!」

「噓----」另一農民神色慌亂捂住他的口不擇言,匆匆將他拽往牆角,低聲警告道,「妄自議論君王,小心性命不保!」

褚衣男子聞之,如泄了氣的皮球般耷拉下肩膀,瞬間噤聲。

待他們二人離開后,巷口拐角處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響,緊接著探出一人一馬兩道長影。梁榭蘊默然斂眸,陷入一番沉思。

萬里無雲,灼熱的日頭炙烤大地。傾灑而下的光線如沾染了猛火的老虎般,不停地噴出烈焰的氣息。

梁榭蘊舔了舔乾澀的唇角,視線恰好落入一間雅緻古樸的茶肆。

「這位客官,裡面有請!」

她跟著領路的店小二不疾不徐落座,敞開的窗扉迎面拂進溫潤的柔風,漸次撫平她焦灼難耐的心境。

「一壺上好的毛尖,再來幾碟小菜。」

話落,素手移向右側腰際,撲空的剎那,她神色猛凜。忙不迭起身,本該系在腰間的銀兩已然不翼而飛。

從瀛洲到方丈,她深知路途遙遠,一路上均小心謹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不變應萬變,未曾出現過此等狀況。此刻,許是心上懸挂的大石太過於沉重,如潮湧般的情緒莫名湧上心頭,她臨近崩潰的邊緣。

心地善良的店小二見狀,趕忙出聲快慰道:「客人別焦急,您再仔細回想下,這一路上可有不妥之事發生?」

不妥之事?

瑩白的光線暈染她翕合的睫羽,梁榭蘊凝眸回想,記憶開始倒退---初入西上城關,便聽到他昭告天下欲迎娶鄭朝露之事。緊接著,她牽著曼曼在長街上神色恍惚遊盪,忽地撞過來一個幼小女童......

「如此,便對了!」

店小二打了個響指,信誓旦旦道。

「小二哥何出此言?」

「那位撞倒你的女童,是否身著赤紅連襟長布衫、褐色木屐,身量約莫及腰?」

梁榭蘊頷首:「不錯,小二哥你認識她?」

「何止認識,簡直街知巷聞......」

濃密樹蔭橫斜,朗潤的光線滲透繁茂的樹葉,灑落斑斑點點的樹影。淺風微漾,流轉的光圈斜射下方清瘦纖弱的脊背。

梁榭蘊循著素紙上方的地址,敲了敲木質門扉,揚聲詢問道:「有人嗎?」

接連數聲,無人應答。

她抿了抿唇,自作主張推開未闔緊的門扉:「叨擾了......」

步履輕移,入目便是寬敞的院子,水杉木柵欄圈起不少青蔥可口的蔬菜,垂掛在支架上方的葡萄葉迎風舞動。視線前移,簡陋的木屋右側,兩口大缸內養了數條精力充沛的鯉魚。

「何人來了?」

拐杖敲擊青石地板的『篤篤篤』聲中,一滿頭銀髮的老婦人步履蹣跚邁出裡屋。

梁榭蘊忙斂衽作揖,躬身謙謙如玉道:「擅自闖入,還請老人家莫怪。」

「無妨無妨。」

老婦人拽緊拐杖,作勢步下階。梁榭蘊見狀,趕忙出手攙扶她。

「多謝多謝......」

老夫人視線微抬,臉色驟然生變。梁榭蘊還未來得及說什麼,腰際猛地被一把抱住,緊接著傳來老婦人哽咽的啜泣聲:「兒啊......娘親知你定會找到回家的路......」

她心上一凜,驀然有些手足無措。

她是來找人的,何時變成了被找之人?

「奶奶----」

稚嫩的喚聲驀地戛然而止。

梁榭蘊循聲望過去,是她!午時撞她的雙丫髻女童!

老婦人拭了拭眼角滲出的淚痕,如樹皮般褶皺的面容展露純真的笑靨,喜極而泣朝她招手:「素蘭,你來。」

被喚素蘭的女童看了梁榭蘊一眼,神色複雜。

老婦人如珍寶般握緊她的手掌,感慨萬千道:「這便是奶奶失散多年的兒子,你的爹爹。」

梁榭蘊扶額,莫名有些哭笑不得:「老人家,我並非......」

「爹爹----」

清脆如黃鸝般的聲線響徹四周,驚起林間之飛禽撲陵雙翅。素蘭抱著她,嚎啕大哭。

皓月當空,清林靜謐。

「疼疼疼......你、你輕點......」

梁榭蘊一把撂下細簡的燈籠,雙手環在胸前,居高臨下俯睨:「你明知我並非老人家的兒子,為何不幫我澄清身份?」

人小鬼大的素蘭眨巴幾下眼眸,扯了扯她的長袖,一副委屈吧啦的模樣:「爹爹,素蘭何處惹您生氣了,您打我罵我都行,可千萬別不認奶奶啊......」

邊說邊掉金豆子,嗚咽陣陣。

梁榭蘊闔眸,深吸一口氣,強忍心頭四處亂竄的火苗,唇角勾起一抹笑:「那你可知自己錯在何處?」

「不知......」

「不知便已是錯!」

素蘭被噎,吐了吐舌頭:「素蘭知錯。」

「何錯之有?」

「素蘭不該偷取爹爹的荷包......不,是娘親!」

緋紅如霞般的紅暈頓時染滿梁榭蘊的耳後根。

素蘭撞上她時,小手不偏不倚,觸上她的......事後,素蘭還悄咪咪附耳表示:「我一定不會將此事宣揚出去!」

燭火跳躍,光圈氤氳。

梁榭蘊輕咳了聲,掩蓋適才尷尬的氣氛:「既是如此,素蘭覺得『娘親』該用何種方式懲罰你為好?」

「啊?真要懲罰?」

素蘭默然垂眸,揪扯小手指不吭聲。

梁榭蘊看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實在沒繃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逗你而已,無需緊張。荷包內的銀兩夠你和老人家生活不少時間,從今以後,切勿再行偷盜之事。」

「等下---」幾片泛黃的落葉徐徐飄落,素蘭慌忙喚住解下馬繩欲離開的梁榭蘊,「你欲前往何處?」

梁榭蘊清淺一笑,揉了揉她的髮髻,旋即翻身上馬。

「石府?」

「織錦閣?」

抑或是......

「王宮?」素手揚起的韁繩因這二字而緩緩放下,充分印證了素蘭的猜測。她咽了口口水,循序漸次道,「王宮內戒備森嚴,護衛軍無數,絕非一般人所能進。若你信我,我倒有一發、法可行之!」

明月已上梢頭,弦月皎潔。

掩映在夜色中的方丈王宮肅穆威嚴,宮牆森嚴林立,四處雕欄畫棟,琉璃磚瑪瑙瓦,一派奢華,盡顯宮廷清貴之氣。

燈火通明的御書房內,齊擒龍凝眸專心致志,提筆肆意揮毫。鎏金案台鋪攤一方如雪般的宣紙,渾然天成的筆端勾勒間,修長松柏臨崖而立,不懼嚴寒與狂風,傲然持身不屈。

如翔龍直衝雲霄般的畫筆擱下,明晰的燭火倒映一抹纖細的人影。

他勾起一抹笑意,扶住她羸弱的身軀:「何時來的?怎不讓人通傳?」

鄭朝露微福了下身,旋即指了指凝白玉鎮下方的畫作,做起手語道:「此『臨崖傲松』圖如露似電,一氣呵成,髣髴凌寒獨自開的霜梅,遺世獨立又令人心生敬佩!」

齊擒龍輕柔替她披上織錦雲緞披風,眉宇沉靜,雲淡風輕道了句:「露兒過譽,信手塗鴉之作,何足掛齒?」

「既是如此,聖上便將此圖賜予露兒可好?」

齊擒龍譴退宮人,觸了下她如墨般濃密的綠鬟,情深意切道:「大婚在即,諸事繁瑣。露兒又即將被冊封為後,理應早日安寢,養精蓄銳,盛裝待孤。吉時一到,孤必以鴛鴦鎏金車輦,將你風風光光迎入宮,昭告宗廟,帝后二人並肩攜手,步上丹墀!」

鄭朝露眸眶浮起一抹水霧,清秀的面容貼上他溫熱跳動的胸口,神色微恙間,淚凝於睫。而給予她懷抱的齊擒龍,龍涎香徐徐浮蕩棕眸,深邃如潭,凝眸間若有所思。

二人各懷心事,兀自沉默。

「此便為你口中之法?」

梁榭蘊神色慵懶打了個呵欠,單手撐額,漫不經心翻動面前堆積如小山般的書籍。

精明如素蘭,她挺直腰板,一本正經道:「若想正大光明進入王宮,除卻聖上之召見,徒余此法可行之——考取功名!」

梁榭蘊不疾不徐扶正鬢髮上的氈帽,捏了捏她嬌嫩如花般的清容:「古靈精怪如你,多謝你的好意。」

此法的確不失為一條良好的計策。然而……她低估了自己的嫉妒心。她無法忍受心愛之人與他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或許此生,他們註定有緣無分。

哐當——

草屋內倏然傳來一陣令人發顫的聲響。

梁榭蘊與素蘭對視片刻,心頭不自覺震凜,一股不好的預感如潮水般洶湧而至。

盛夏日頭酷熱難耐,萬物髣髴霜打的茄子般,神色懨懨。濃密繁茂的林梢枝頭,此起彼伏的蟬鳴聲陣陣。

這時,一縷細長明亮的光線斜灑入簡陋狹窄的裡屋,卻似杯水車薪,絲毫無法驅散如迷霧般肆意蔓延的哀殤氣息。

「你之所以盜取外來人財帛,便是為了替奶奶買葯……」

且此葯,高昂名貴!

或可稱為——人蔘!

續命之葯!

青蔥小手不疾不徐替老婦人擦拭褶皺的面容和瘦如枯槁的手臂。光圈流轉,映照素蘭瘦削的身形,髣髴世間最為幽渺的塵埃般。

她抿唇,答非所問道:「奶奶……一輩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尋得失散多年的兒子……」

空氣靜默一瞬,擦拭的布帛擲落於一旁的木盆,漾起的水花浮浮蕩盪,像極了行駛在蒼茫大海上的一葉扁舟。

垂立於竹木窗欞的梁榭蘊,清眸深邃,目不轉睛盯著素蘭倔強如蠻牛般的細瘦背影,幾不可聞嘆了口氣。倘若是聰敏靈蕙的三嫂遇到此事,她會作何處理?

梁榭蘊凝眸遠眺,蒼茫雁翅列空,撲棱著潔白的翎羽,髣髴一道驚鴻般掠過她的眼前,兀自帶動紛繁思緒的沉思。

她攤開掌心,脈絡明晰的掌紋縱橫交叉,好似命運早日落下的定數。二人曾十指相觸的地方,殘留的餘溫久凝不散。

齊擒龍,你與我之間已然橫亘了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我所持懷的赤誠天真,一夕之間,皆被其碾碎成齏粉!

車水馬龍的集市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爹爹,蘭兒想吃糖葫蘆......」

淺色清潤墨白長衫一角被扯住,小蘿蔔般個頭的素蘭露出一抹令人不忍拒絕的討喜模樣。

又來了!

梁榭蘊半蹲下身,意味深長睨了眼她圓滾滾的小肚皮:「午飯剛過,晚膳尚早。甜食傷牙,油炸傷胃。皆不如飯後消食,強己身之能。」

素蘭默默念了幾遍,旋即露出潔白如雪的貝齒,理所當然笑道:「可蘭兒在長身體!正如家中的蓄水之池,若不事先做好儲備,何以排解燃眉之急?」

「......」

她撇撇嘴,佯裝沉眉冷目道:「縱你百般巧舌如簧,我亦不受你之蠱惑!」

話落,墨白長衫如綻放的蓮花般浮蕩於空,她提步欲走,身後旋即傳來低喑如胡笳般的啜泣聲:「奶奶臨終前將我託付於你,蘭兒便知曉終有一日成為你的負累......」

艷陽高照的金澤光線傾灑,映照身形單薄的素蘭髣髴一柔弱無助的初生嬰兒,一字一句準確無誤擊中她的軟肋。梁榭蘊於心不忍之下,終於鬆口:「僅限一串......」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變臉如同翻書一樣快的鬼精靈,胡亂抹掉礙事的淚珠,活蹦亂跳跑向不遠處的小攤處。

梁榭蘊無可奈何搖搖頭,只覺好氣又好笑。曾經的自己有多不讓人省心,而今的小素蘭就有多磨人。

「兒啊,蘭兒年紀雖小,卻乖巧懂事,孝順體貼。別看她整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也曾因形單影薄,而被他人肆意欺壓,遍體鱗傷......只是這一面,鮮為外人所知......」

那日後,她選擇留下照顧年邁體弱的周大娘,而周大娘心中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始終故作堅強的小素蘭。

如蝶羽般的長睫翕合,她凝眸遠顧,那個因輕舔糖葫蘆而展露笑顏的小丫頭,在斜光的映襯下愈發美艷動人。她不自覺彎了下唇角,清容凝潤如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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