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番外四之花非花,霧非霧
「章丞相如此處心積慮袒護石貴,莫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老臣身正不怕影子斜!」
「好了!」齊擒龍眉頭緊鎖,做出一副無計可施的苦惱狀,「大學士,你有何高見?」
歐陽修足履輕移,氣質溫文爾雅。他不緊不慢斂衽,目光澄澈道:「龐太師與章丞相之言皆發自肺腑,因地制宜出發,鞏固我方丈江山……」
如水般的聲線溫潤平和,逐漸削減這一劍拔弩張的氣氛。
「微臣秋盛有話要說!」隊伍最後方,一身硃砂紅狀元服的梁榭蘊不緊不慢道,「微臣已有法子解決此事!」
齊擒龍眸眶微漾,薄唇不自覺緊抿:「是何良策?」
「請聖上恕罪,此法微臣暫時不能透露。需靜待些許時日,一切必然迎刃而解!」
「可笑至極!」章惇神色淡漠瞥了她一眼,冷嘲熱諷道,「不過區區一名小狀元郎,怎可如此誇下海口?若依你言下之意,便是讓聖上坐以待斃不成?」
龐吉也深覺不悅,看向她的眼神凌冽嚴厲,示意其勿再信口雌黃。
梁榭蘊垂眸,並未打算多做解釋,任由他們兀自揣測、議論紛紛。她所需的,左右不過是他給予的信任!
就在這時,一驚慌失措的宮女從後殿跌跌撞撞跑來——
「聖、聖上……不好了,鄭姑娘她……」
天穹碧空如洗,流瀉而下的日光灼目耀眼。
梁榭蘊以手擋額,輕吐銳納的縹緲氣息隨同半縷光線映照瓷白雪頰。
「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小兒。」
「本以為『他』有多厲害,充其量不過是妄自尊大之輩。」
「急於表現,反而引人生厭!」
「只會紙上談兵,若是有一日親臨現場,估計會嚇得屁滾尿流……」
「哈哈哈——」
梁榭蘊置若罔聞。自散朝後,『右派』鉚足勁頭對她冷嘲熱諷,『左派』如避蛇蠍般對她敬而遠之。
「咳咳咳!」
「歐、歐陽學士……」
「幾位同僚既有如此雅興暢聊,何時得閑到本學士府上坐一坐?」
『右派』幾人心虛一笑:「改日定當奉陪。」
「擇日不如撞日,本學士這就回府溫水煮茶,靜候三位同僚的到來……」
話還未落,三人頓時如離弦的箭般『嗖』然離開。
丹墀之上,硃砂長衫漂浮於空,映襯纖細羸弱的身形,髣髴風一吹就倒。
而這一抹赤紅的倩影在歐陽修看來,卻如一束懸崖夾縫中幽雅孤寒的鳶尾花,不經意間撩動了他的心湖。
「我信你。」
髣髴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促使他不由自主道出心中所想。
如線般的光澤灑落她瑩白如玉的素手,灼燙又熾熱。梁榭蘊掀起細長的雙簾,足履徑直步下丹墀:「多謝。」
「請、請留步!」
周公公上氣不接下氣跑過來,掩著胸口喘息陣陣。
梁榭蘊渙散的清眸頓時浮蕩出純粹動人的澤光,髣髴清荷上方晶瑩剔透的凝珠:「聖上可是有了決斷?」
「不錯,」仗著百餘階高勢的周公公以鼻孔冷睨了眼梁榭蘊,轉而朝歐陽修奴顏諂媚道,「歐陽學士,聖上有請!」
鎏金玉窗微敞,豎揷於瓷瓶中的柏枝尚滴著水珠,如白鶴般的裊娜煙霧徐徐浮動,透射入內的斜光不偏不倚打上輕薄如紗的垂簾,髣髴暈染了歲月的斑駁圓點。
「全都給孤退下!」
一聲令下,跪伏於地的太醫宮女們如蒙大赦般踉踉蹌蹌退出朝陽殿。
齊擒龍長身持立,頎長的身軀俊拔如雄渾山嶽。棕眸深邃,一瞬不瞬落向漢白玉薔薇床榻上方始終沉睡不醒的清容。
「你欲救人,老朽並不反對。」
場景忽轉,一花白鬍子老頭映出他的瞳仁。
數日前,鄭朝露突患頑疾,上吐下瀉,抽搐不止,太醫署眾人均無計可施,他便遣歐陽修暗地遍尋名醫。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翌日他便追尋夢中之跡到了煙波山。
鳥聲啁啾,身披祥瑞金紫雄鷹圖騰披風的齊擒龍雙手抱拳,凌然正氣道:「那便煩請前輩賜葯!」
老者背對著他捋了捋長須,含笑未語。揚手間,綠意盎然的森林瞬間切換成了禪意十足的精緻雅舍,檀木生香。
紫砂壺汩汩淌出濃密香醇的碧綠茶水,與老者上下滾動的喉頭一併落入齊擒龍的耳膜,洞察人心道:「方丈君王此番前來,想必並非只為取葯一事吧!」
如此開門見山之言,徹底打消了齊擒龍心頭最後一抹猶疑。的確,若非這種莫名冒出尖頭的預感,他不會不遠千里而來。
他坦然頷首,指腹不疾不徐捧出鐫刻天命麒麟的上古令牌,道出隱埋於心頭二十多年的疑惑:「為何方丈如此命運多舛?而孤又該如何做才能實現統一方丈的夙願?」
驀然間,令牌髣髴聽到詔令般脫離他的掌心,徐徐飛落於杉木方桌。
老者抿了口香醇可口的凍頂烏龍,答非所問道:「你可知這是何處?」
「煙波山。」
「此為邙山,」老者輕柔摩挲鬼斧神工般雕刻的麒麟精細脈絡紋理,「而此物,便是老朽親手交給你的父親!」
雖說早有準備,齊擒龍仍止不住心口一震。
一團薄細煙霧不疾不徐環繞司命高抬而起的掌心,片刻后,檀木海棠方匣隱隱浮現。
「若想方丈百姓再次免遭苦難,唯有在一炷香內解開此匣盒之人,方能助你一臂之力!」
「此人何在?」
司命揮了揮手中的浮塵,流淌而出的神情染滿高深莫測。
齊擒龍順著他的手勢垂眸,指腹默然抵上左胸,跳動的心脈髣髴忘川湖中碧波蕩漾的水紋。清湛的棕眸幽深,如驀然灑落的光線,一浮一動間粼粼晃晃。
深眸不自覺浮散,腦海頻繁閃爍忘川湖旁那抹纖細嬌柔的女子。
「至於那位鄭姑娘,本星君若說,方丈君王此番取葯之舉無異於助紂為虐,你會作何選擇?」
「她曾救過孤一命,」齊擒龍不假思索道,「此番大恩,孤必得還之!」
司命挑了挑眉,以拂塵規律叩擊衫木方桌,喉頭輕散出一抹清朗之笑:「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梁榭蘊隨同歐陽修抵達朝陽殿時,迎面恰好遇上從被齊擒龍趕出殿外的太醫們。
「鄭姑娘病情如何?」
太醫們紛紛搖頭,均是一副束手無策的嘆息模樣。
歐陽修兀自垂眸片刻,清朗的俊秀眉宇這才掀起:「秋兄若信得過我,不妨先在此稍後,待在下同聖上明稟后,再喚你入內。」
「多謝歐陽學士美意,」廊檐斜光映照梁榭蘊的白皙清容,一如磐石般凝粹堅毅,「可石貴與汴梁侯挾持數城百姓,一日一屠殺之事,已然刻不容緩。」
以百姓為要挾,換取方丈王位。
她片刻都不敢浪費,倘若此事再不解決,他便會落下個鐵石心腸的昏君名聲,遺臭萬年!
「聖上,歐陽學士和......秋狀元到了......」
薔薇吐蕊的清貴屏風后,一修長指腹輕柔替靜躺床榻之人掖了掖輕薄的錦衾。這一幕,恰好落入梁榭蘊清湛的杏仁之中,撲閃的睫羽黯然低垂。
齊擒龍睨了眼垂眸未語的梁榭蘊,剛毅的稜角毫無波動。他神色淡漠屏退所有人,當場下令道:「歐陽修接旨!」
「臣在。」
「孤命你明日親自護送一物前往瀛洲都城潁上,務必親手交到天啟君王之手。如有任何意外,軍法處置!」
梁榭蘊貝齒緊咬,四肢打顫,整個身體髣髴被人潑了盆冷水般,從頭到腳頓覺一陣冰涼。
歐陽修清朗的雙眸止不住陡然一驚,二人雖私交甚篤,自己卻是第一次見他表現出如此不容置喙之舉。心頭不禁浮滿疑惑,究竟是何物,能讓一國之王有如此表現。
「你先退下,」齊擒龍不緊不慢將視線轉移至雙拳攥緊的梁榭蘊身上,頎長身影罩落纖弱的身軀,「孤與『秋狀元』尚有要事相談!」
歐陽修細長的足履后移,袂袂玄衣浮動,與她擦身而過的剎那,輕若無聲落下一句:「我等你!」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為了這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個字,他耗盡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一縷縷細薄的輕煙從薔薇香爐中漸次浮出,未消多時后緩緩隱沒,徒剩一抹哀婉又虛無的綺麗。梁榭蘊深吸一口氣,輕闔上雙眸,不讓他看到浮蕩在眼底的失落水霧,佯裝調侃道:「如此快便被你認出,毫無挑戰性......」
「胡鬧!」齊擒龍一把拽住她的纖臂,凌厲幽沉的面容如冰凌,「此事怎容你如此兒戲?女扮男裝、冒名頂替、欺君罔上,單憑這三條,孤便可賜你死罪!」
「你會嗎?」
清眸髣髴清澈見底的溪水,映照他驀然怔愣的面容。
他......會嗎?
齊擒龍不由自主反問,如擂鼓般的心跳充斥全身,呼吸急促,紊亂的腦海似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玩笑而已,無需當真!」梁榭蘊擺了擺手,髣髴適才悲戚的清冷模樣未曾出現過。她咧嘴一笑,展現往日俏皮跳脫的活潑模樣,「更何況,您亦無此權利。別忘了,我可是堂堂瀛洲的長公主!」
「孤治不了你,不代表懲罰不了你!」
梁榭蘊心頭驀地一突,某人如狐狸般的語調像極了當初忘川湖旁肆意輕薄她的無名男子。她下意識踮足後退,纖白素手觸上門扉的剎那,細影旋身。
誰知下一瞬,柳腰被修長的大掌盈盈一握,烏紗氈帽旋即落地。整個嬌軀因慣性而後仰,小鳥依人般貼上某人精壯結實的胸膛。
撲通、撲通-----
熟悉溫熱的氣息兜頭噴洒,耳後根頓時染滿紅霞。
「抱歉。」
控在腰間的寬厚大掌鬆開的剎那,一股如潮水般的落寞失意驟然席上她的心頭。
齊擒龍壓下胸腔莫名湧起的悸動,鎮定自若道:「從此刻開始,到明日辰時,你便待在此處!」
她心下一緊,神色焦灼攥住他的袖角:「勿急送我回瀛洲,我確有辦法阻止石貴與汴梁侯的濫殺無辜!」
「那你便同孤說說,究竟是何辦法?」
她默然抿緊唇,搖頭緘默,儼然一副誓死捍衛秘密的桀驁不屈模樣。
沉穩靴履邁出門檻,上方紋綉翱翔天際的雄鷹,俊拔身形灑落廊檐之光:「孤亦然!」
「齊擒龍......這是......你對我的懲罰嗎?」
即將闔上門扉的長臂,因她瑩潤浮動的眸眶而不自覺頓住。心,莫名撕痛,髣髴遭萬蟻啃噬般。
窗欞處,銀白細長的斜光橫灑,薔薇花瓣隨風飄落,浮動的紗簾捲動如雪般的落花。映落在他幽沉棕眸內的女子似玉石般清透,不知不覺已攥住他的心房。
「你認為是,那便是吧!」
她的心,驟然跌入谷底,卻仍要強裝若無其事與他玩笑:「不怕本公主對你未來的王后不利?」
「你不會!」
這三個字,幾乎是毫不猶豫便脫口而出。緊隨而來的,是落了鎖的門扉。
「此消息當真?」
一如墨般的黑子落局,辨不出情緒的聲音平淡無波。
「奴才親眼所見,必然千真萬確!」
滿臉諂媚討好之笑的周公公垂立一旁,彎佝的身形盡顯卑躬屈膝之態。
金斯山另一手持起如瓷玉般的白子,『啪嗒』一聲清脆之響,勝負已分-----黑子全軍覆沒!
一倨傲之手初抬,手掌旁剎瞬間多了方綿軟濕潤的華美綢帕。
金斯山慢條斯理掀眸,煙絲縹虛浮蕩中,周公公高捧綢帕,堆積滿臉的奉承之笑。他無足輕重繞過,接了伺人遞來的方帕,髣髴抹掉污垢般不停地擦拭。
周公公神色恙恙收回綢帕,一盛滿金銀財帛的托盤瞬間落入他的眼底。他當即驚蟄,蠕動的嘴唇磕磕巴巴:「這、這是……」
「你的酬勞,」金斯山棄之如敝履般扔掉手中的方帕,隨意瞥了眼如小山狀的財帛,「怎麼?嫌少?」
「不不不……」周公公見錢眼開,迫不及待將其收入囊中,「多謝金校尉。」
金斯山擺了擺手,意味深長一笑:「有章丞相一盤肉,斷然少不了你們一鍋湯!」
「奴才等必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送走利欲熏心的周公公,內室忽落一陣訓練有素的八哥聲——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岳父大人。」
金斯山畢恭畢敬朝前一隅垂首,精神矍鑠的章惇晃動手中的鳥籠,看似漫不經心道了句:「不過是一趨炎附勢之徒。死人死了便是死了,何來的死而後已?」
籠中八哥當即接話:「死人死人死人!」
「真乖。」
章惇以精貴玉勺挑了只全身皆在蠕動的幼蟲,勺沿堪堪入籠,八哥眼疾喙快啄食而之。
「岳父大人,」金斯山不明所以道,「汴梁侯叛變一事已讓齊擒龍憂愁不已,而今躥出一不知天高地厚的秋盛,坦言有法解決此事,可齊擒龍卻選擇幽禁此人,他究竟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