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番外五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章惇不緊不慢打開雕金刻銀的鳥籠,在八哥撲棱雙翅蠢蠢欲動之時當即闔緊。如此反覆,八哥耐心耗盡,在籠門再次開啟時,傲嬌別過頭,漆黑的眸子已然毫無波動。
「欲擒故縱之把戲,總得有觀眾欣賞,這出好戲才堪稱完美!」
金斯山瞬間心領神會,旋即冷冽勾起一抹輕蔑之笑:「戲好,自然少不了打賞!」
「不錯!定要好好賞!重重賞!」
笑聲落,一狠戾之掌猛地箍住八哥的咽喉,換來後者一陣不過是如蚍蜉撼樹般的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
「派人通知石貴,欲替子報仇,必得無所不用其極!「章惇輕柔撫摸八哥毛色灰白的鳥冠,狂狷一笑,「至於那個汴梁侯,不過蠅營狗苟之輩。傀儡君王……於他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話落,八哥低喑嘶啞的悲鳴聲戛然而止,塵埃浮動間,濺灑而出的鮮血瞬間浸透投射而入的光線,刺目異常!
日頭西斜,粉紅霞光暈染。
如柔水般的清風微浮,鋪陳而出的雅緻絨毯繁密精細。這時,一雙凝白如雪的素手不緊不慢撿拾起飄落上方的花瓣,蓮步輕移間,纖影立於青木案幾前。
「此朝陽殿,屬於我!」
一片緊接一片的薔薇花瓣落於案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瀛洲長公主驟然浮現,聲色鏗鏘,又似瓷杯相撞發出的裊裊餘音。
「齊擒龍,亦屬於我!」
裊娜身影微晃,花瓣輕柔擺出的『梁』『齊』二字瞬間攥住人的眼球!
「我不知你為何冒充我與他相認,」梁榭蘊微揚起下頜,娥眉瑩潤,深廣清湛的杏仁髣髴堅不可摧的磐石,「可若你膽敢傷他一分一毫,我梁榭蘊就算以命相搏,也斷然不會放過你!」
我要我愛的人,不僅璀璨奪目的活著,更要助他實現一統方丈的抱負!
流玉欹角枕上,看似沉睡不醒的鄭朝露,不知何時已暗自拽緊綿軟錦衾一角,泛白的雙手青筋暴凸。
月色皎潔,一輪圓盤高掛,深藍色的夜幕籠罩上一層縹緲的銀紗。
「學士,府外有一小廝送來一物,說是舊友之禮。」
身形清雋的歐陽修聞言,朗潤的眉宇微動,浮漾在燭光下的瞳仁翕合片刻,旋即擱下手中覽閱的書籍:「去看看。」
待二人先後邁出府邸大門時,那負責送禮的小廝早已不見蹤跡。
高拔廊柱下,垂掛了兩盞淺白明晰的燈籠。夜風拂過,灑落的片片光縷映照半人高的密閉黑箱。上方,靜擱一銖色雕花長匙。
歐陽修不緊不慢拿起長匙,銖色雙沿反射幾縷幽邈的燭燈,深眸沉思間,當即吩咐垂立身後的管家:「喚人過來將此物抬回府中。」
燈火通明的書房,映照整潔敞亮的四壁。橫鎖的青銅棕銖相撞,『咔嚓』數聲,繁複緊密的長鎖瞬間落地。
「既生此心,又何必躲躲藏藏?」
燭火微晃,映照墨黑箱匣的斜影上下翕合。片刻,一道硃砂紅的纖影如墜石般落入歐陽修的眸底,掀起陣陣浪花,儒雅的長影有瞬間的驚詫:「你是……秋……秋盛?」
梁榭蘊捂著眩暈混沌的額際,光線刺目。她半躺其中,游移的神色髣髴徘徊在九霄雲外,尤顯獃滯:「我為何……會在此處……」
清容蒼白,映襯衍變成琥珀般的時間,凝結了她所有的記憶。
「得罪了。」
儒雅俊逸的歐陽修斂衽,旋即伸出長臂扶住她的細臂。
梁榭瀟偏頭一側,娥眉頓皺,一股撕裂般的疼痛蔓延全身。素手初觸,瓷白如玉的脖頸處閃出一抹鮮紅的長痂。
一個時辰前。
「狀元郎您切勿衝動。」
哐當——
「若您因對救治鄭姑娘一事而一籌莫展,大可同聖上直言……」
哐當又嘩啦——
朝陽前殿一地碎渣,奉命送餐食而來的藍衣宮女實在束手無策,焦灼無奈之際,忽見廊檐外如疾風般趕來的粉衣宮女:「聖上怎麼說?」
粉衣宮女掩著氣喘吁吁:「聖、聖上口、口……」
「口什麼?」
「聖上口諭,秋、秋狀元若覺殿內瓷器不夠摔擲,可隨時吩咐奴婢等人前、前去御窯坊,任意調取坊內名貴瓷器,以助……助……」
「助什麼,一口氣說完!」
「……助秋狀元發泄心頭之憤……」
殿內再次傳出嘩啦聲響。
藍衣宮女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止不住小聲低喃道:「可這裡頭,還有沉睡未醒的鄭姑娘……自打鄭姑娘隨聖上入宮,便深受萬般寵愛。加之其曾救過聖上,更成為即將被冊封的方丈國后……而今卻……」
還真是帝心難測!
「齊擒龍——放我出去——」
梁榭蘊四肢髣髴被抽走了般,拽著消耗殆盡的身體猛跌於地。渙散眸子的茫然無措,獃滯投向空中某一虛無的點。
為了出去,她想盡了各種辦法。偏此朝陽殿如銅牆鐵壁般,找不出半點可以趁虛而入的縫隙。無計可施之下,她便利用沉睡的鄭朝露吸引一碧衣宮女前來。
誰知才換上宮女的衣飾,便被聞聲趕來的齊擒龍當場識破。
而今,她唯有破罐子破摔,方能為自己爭取一線希望。可這次,某人不僅逼她換回礙手礙腳的狀元服,更是吃了秤砣般,鐵了心不與她相見。
可惡!
可恨!
可恥!
她又氣又急,絞盡腦汁卻又毫無應對之策。清眸無助遠眺,夕陽漸次隱沒於地平線下,映襯整座巍峨寂寥的王宮。
她幾不可聞嘆了口氣,難道……真無其他辦法了嗎?
嘭——
尖銳刺耳聲驟然響起,一黑衣裹身之人毫無徵兆闖入。他的身後,猩紅的殘陽如血,入目儘是刀光劍影,數名護衛軍已然倒在血泊之中。
梁榭蘊踉踉蹌蹌站起身,端持正立。雖身處劣勢,公主威嚴依舊毫不遜色:「大膽刺客,膽敢闖入戒備森嚴的王宮,究竟意欲何為?」
刺客單手持刀,垂落的森冷鋒利刀沿冷酷無情淌落猩濃的薄血。他敞露在外的雙目兇狠暴戾,踏著滿地碎裂的瓷片,一步步逼近她。
「鉚獅靴、金腰帶、齊玉頭!『百萬雄師』排行上的老二、老三、老七的三位,既然膽敢行刺殺之事,又何必遮遮掩掩?」
刀刃抵上白皙脖頸的剎那,齊玉頭打扮的刺客驀然一怔:「你是誰?怎會認識我們?」
梁榭蘊細長指甲已深嵌入掌紋之中,痛而未覺。她雲淡風輕一笑,澄眸髣髴一面透析一切的鏡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三哥說的沒錯,自蓯佩消失無蹤后,『百萬雄師』已如一盤散沙,各行其是。
「那我便結果了你,以絕後患!」
忽地,一如青鉦般的長劍以穿雲破嘯般的迅猛勢頭正中刺客胸口,面目猙獰間,刺客當場斃命!
萬丈紅霞兀自流瀉,映襯逆光持立的頎長俊拔之軀,髣髴一道永不磨滅的璀璨光華,深深烙印在她的心上。
她抿緊下唇,纖弱的嬌軀陡然虛晃,適才強裝的果敢之氣蕩然無存。所幸,一雙大掌及時扶住她的細腰,焦灼的語氣中含滿無奈的責備:「你又何必引火燒身?」
梁榭蘊深吸一口氣,慢條斯理拂開他的攙扶,佯裝沒心沒肺拍了拍胸脯,挑眉道:「我乃堂堂瀛洲公主,怎可死得不明不白?再者而言,若本公主不拖延時間,表哥你又怎有英雄救美的機會呢,對吧?」
「梁榭蘊!」
說不出因何緣由,他對她此刻的一言一行甚為反感。
這就好比二人在暗無天日的森林中尋找出口,途中,他身中劇毒,而她千辛萬苦尋得最後一株解藥,卻騙他說尚余解藥。就這樣,他得以活下,她反而香消玉殞。
「二位還真是情意綿綿,」身系金腰帶的刺客譏諷一笑,鋒利的飛刀越過床幔紗簾,抵上鄭朝露的細長的頸項,「就是不知道此時此刻,二位是否還能笑得出來?」
齊擒龍不動聲色擋在梁榭蘊面前,冷冽的眸色深如寒潭:「說出你的目的!」
「交出你身後之人,否則……」
短小的飛刀刺破鄭朝露的脖頸,血籽旋即汩汩滲出。
「好!」
「閉嘴!」
閉你個頭!
梁榭蘊沒好氣白了他一眼,卻始終無法掙脫大掌對素手的禁錮。
「別鬧!」
熟悉又專制的語氣髣髴一抹清香撲鼻的凍頂烏龍茶,瞬間點住她所有的動作。剛毅大掌趁機一旋,而手當即十指相扣!
尚未察覺出異樣的齊擒龍冷冷睨了刺客一眼,薄唇淡漠道:「你要殺便殺!」
沉冷聲線堪堪落地,銳利的眼角餘光不疾不徐停落至今毫無任何動作的鄭朝露身上,微眯的瞳仁愈發深邃。
「你瘋了!」
梁榭蘊大吃一驚,她雖不喜鄭朝露頂替了自己的身份,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鄭朝露命喪刺客之手。
她抿了抿雙唇,驀然俯身咬住他的虎口。如此毫無預兆,讓人防不勝防。他眉頭緊蹙,不自覺鬆開了對她的禁錮。
只一瞬,梁榭蘊忽覺視線一陣模糊,左肩的骨頭髣髴已被捏碎了般。她垂下清眸,粗厚的鉚獅靴如同伺機已久的野獸,盤算著如何處置手中的獵物。
「本可放你一馬,你卻暴露了我們的身份,簡直自尋死路!」
尖銳的鉚釘抵住細白如雪的下頜,垂落入清眸中的眼神陰狠毒辣。她扯了扯唇角,一股溫熱的液體沿著天鵝般細長的脖頸流淌。
霞光落盡,暮色灰白間,杏仁映照某人掩映在長袖下的手勢。這個手勢她有幸目睹過幾次,三哥指揮御林軍時,常與李久長等人以此為暗號。
兩短一長……便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那麼這個東風,就由她來借!
梁榭蘊咬緊貝齒,凝足全身力氣,狠狠踩了鉚獅靴一角。再然後,羸弱身形一晃,徹底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嘶……」
「抱歉,」歐陽修以掌捏住繃帶,小心翼翼沿著秀美的脖頸纏繞傷口,諄諄叮囑道,「這幾日,切忌大悲大喜、勿讓身體處於顛簸狀態,否則容易致使傷口破裂。」
梁榭蘊聞言,凝氣一笑,下頜頓時傳來如萬針齊扎般的刺疼。
這時,光潔的額角落下如鵝毛般的輕觸。歐陽修不緊不慢收回手,跳躍的燈光映照如清風朗月般含笑的雙眸:「適才之言,真如秋風過驢耳了?」
梁榭蘊驀然一怔,如葡萄般的雙眸不由自主縈繞團團水霧,抽噎陣陣。每提一口氣,下頜便會抽疼數倍。
毫無準備的歐陽修神色驚了驚,忙棄了葯篋,手足無措道歉。
「與你無關,」她胡亂抹了把潸然落下的淚水,如在磨砂上礪過了般的聲線低喑沙啞,「我只是……想家了……」
「過幾日沐休,兩日有餘,你便可趁此回去看看。」
歐陽修的善解人意,於她不過是望洋興嘆。
她的家,距此十萬八千里,豈是短短兩天就能輕易往返的?況且,她不遠千里而來,便是為了協助齊擒龍一統方丈。而今方丈面臨此等內憂外患的困境,她怎麼會一走了之。
高束髮冠上的碧玉凝簪隱隱晃動,細長脖頸處的精美核雕若隱若現。纖弱的嬌軀被細心扶起,緊隨而來的是不輕不重的『哐當』聲,砸落於箱匣內。
燈火清晰明亮,投射入內的澄明光線映照出一方魚符的精細輪廓。
歐陽修眸色漾起一抹詫異,不自覺俯身撿起魚符旁的一封信件。這封面的顏色,他再清楚不過。這是一封君臣間的機密要函。
上方,遒勁有力的墨色字跡力透紙背——歐陽親啟!
他拆解信沿的過程中,一股莫名的預感如潮水般噴涌而來,瞬間侵佔他的全身。
果不其然……
他要護送之人,是她!
梁榭蘊見他雙眸渙散的模樣,已然料出密函內容一二。蒼白的唇角露出一抹難以言喻之笑,把她送到此處之人,除了他,還能有誰?
她咬住下唇,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斂衽躬身道:「秋盛斗膽,懇請歐陽學士一事。」
「你……說……」
「更換護送路線。」
歐陽修心頭一震,清雋儒雅的身形如同雕塑一般凝固於原地:「你是打算……」
他驀然頓住,以防隔牆有耳。片刻,他又勾起一抹謙儒清朗之笑,不緊不慢收攏密函,語調澈靜如水,頗有些半開玩笑的意味:「這可是欺君的大罪。」
梁榭蘊垂落的唇角微彎,正了正身,一本正經回答道:「路線有長有短,有近有遠。古往今來,各國商旅為了躲避凶神惡煞的土匪,繞道而行之事屢見不鮮……」
灼灼燃燒的燈芯微晃,將投落於青石地板上的兩道剪影拉得筆直而又細長,如同松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