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番外七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女的?」石貴涕淚橫流,瘦削臉龐漫不經心打量了梁榭蘊一眼,旋即雙手合十,殘戾一笑,「崇兒,等待轉世輪迴的時間可會度日如年?無需憂心,今日父親便送個女人去陪你解解悶!」
話落,他手持護身長刀,刀尖與地面發出刺耳尖銳的摩擦聲發麻。風乍起,灑落的冷輝寂寥森寒,映襯得他髣髴逃出烈獄的惡鬼。
反觀娥眉平淡的梁榭蘊,清澈的杏仁染滿無懼無畏之色:「古貴,你若殺了我,這輩子都不會知曉真正殺死石崇的兇手!」
鋒利的刀刃倏然抵住她白皙嬌嫩的喉頭:「誰?是誰殺了我的崇兒?」
她淡淡一笑,清澈的雙眸洞察如明鏡:「倘若我此時回答你,明日的太陽,怕是與我永別了!」
「既知此結果,就不該同老夫談條件。不過,若你據實以告,老夫或許還能留你一個全屍!」
月色清冷,映照纖弱的嬌軀。肩胛上的血液吧嗒吧嗒往下掉,腥稠的氣味不斷瀰漫在她的鼻翼四周。唇色如染了白霜般,蒼白無力。
梁榭蘊掩著右肩,強忍撕裂的痛意,雲淡風輕俯睨他一笑:「你就是這般求人的?」
石貴眉頭一蹙,雙眶內燃燒起憤怒的烈火:「若你再不交代,別怪老夫手下不留情了!」
尖利的刀刃架在她瓷美秀麗的脖頸中,銀白之光泛著森冷寒意。
梁榭蘊淡漠一笑,披散而下的綢緞長發更襯其精緻漂亮的輪廓,雪白而嬌柔:「殺死石崇的真正兇手,是雲逸!」
「哈哈哈……」石貴忽然仰頭大笑,渾身抖如篩糠,猩紅的雙目染滿陰狠毒辣之色,「老夫早知此人居心叵測,果不其然,崇兒啊崇兒,你這便是養虎為患啊!」
「石貴,你尚能因痛失愛子而竭力替他報仇,將心比心,而今因你而起的戰火紛飛,害得無數方丈子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於心何忍?」
「於心何忍?」石貴露出森冷白牙,陰惻惻一笑,「看在你死到臨頭的份上,老夫不妨告訴你。若不是為了這方丈江山,我的崇兒就不會被齊擒龍鞭屍,更不會在下葬第二日,被人掘墳,屍骨無存!」
「不可能,他絕不會做如此令人唾棄之事!」
梁榭蘊揪扭著粗繩,眸色清湛。毫不猶豫脫口而出,字句鏗鏘有力。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你呢?」梁榭蘊冷冷瞥了他一眼,無懼脖頸上的威脅,「兒子助紂為虐,險些釀成大錯。先王法外開恩,念在你並未參與謀反一事,只將你的財富充入國庫、遣散家僕、貶你為庶民,並未賜你死罪。你卻恩將仇報,聯合汴梁侯,利用早年發現的金礦支持其舉兵謀反!」
石貴不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道:「為了替我的崇兒報仇,老夫縱使背上千古罵名,亦無所畏懼!」
「即使報錯了仇?」
「廢話少說,老夫今日便結果了你!」
梁榭蘊動了動蒼白唇角,幾不可聞一笑。本以為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服石貴,終是她想得太過於天真。今日落得這般下場,也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人。
她靜若無聲抬眸,澄澈如溪般的杏仁映落寂寥星空,孤獨而遺憾。
母后、三位王兄,蘊兒要先走一步了,去陪一陪奈何橋邊的父王。
歐陽修,願你安然無恙躲過汴梁軍的搜羅。此生能得你一知己,是蘊兒萬中無一的確幸。
還有……他!
梁榭蘊輕柔彎起細長的娥眉,男人英俊剛毅的模樣緩緩浮現在她眼前——劍眉星目硬朗,鼻峰挺拔如山,薄唇微微緊抿,形成一副無與倫比的俊美輪廓……
睫羽上下翕合的剎那,那道頎長高挑的幻影反而越靠越近。身體不知為何猛地墜落,而他的懷抱,一如既往的和煦溫暖。
她輕笑著,素手緩緩撫上他俊朗的臉龐,溫熱的觸感,讓思緒迷離的她如夢似幻。
森冷寒刀凌冽劃破靜謐的夜色,石階上的玉簪瞬間泛起灼灼光澤,將梁榭蘊層層包裹,如同仙霧繚繞的九天玄女,將陰鷙狠厲的石貴瞬間彈射處數十米開外。
從天而降的齊擒龍不疾不徐斂下長臂,停住口訣,眸色深沉如無底洞,腦海驀然浮過司命之言:「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碧簪至此,煙消雲散。
「齊擒龍!」被擊倒在地的石貴啐了口鮮血,面容扭曲,一把抓起身旁的長刀,「今日是你自投羅網,我崇兒之大仇終得報!」
齊擒龍背對著他,不緊不慢扯落禁錮於梁榭蘊身上的密網。此時,泛白又逼近的刀刃刺痛她的雙眸,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下意識擋在他的面前:「小心——」
千鈞一髮的剎那,男人以指腹夾住森冷冰涼的刀刃。眉峰淡漠如水,刀刃碎裂成片,嘩啦啦落地。
石貴更是不敵此雄渾強勁的內力,周身一麻,再次飛出數十米開外,旋即如重物落地般猛砸石桌,驚起無數蒼白寂寥的冥幣飛散。
此幕一幀不落映入梁榭蘊眼底,肩胛上的刺痛感將她的意識徹底拉回。細長的脖頸酸澀,髣髴頂了個混沌沉重的水缸。纖軀踉蹌,如被人生生抽光了全身的力氣。
迷迷瞪瞪中,她聽到了雜亂的腳步聲和撕心裂肺的哀痛聲。
深藍色的夜幕愈發深邃,知了聲不絕於耳。繁密茂盛的森林盡頭處,青苔瀰漫,雜草叢生。灼灼燃燒的篝火照亮一處僻靜的山洞,同時灑落瑩白如瓷器般的嬌容。
「疼……好冷……」
血流不止的梁榭蘊渾身發顫,四肢蜷縮成團,髣若一孤立無助的嬰兒,瑟瑟發抖。
齊擒龍抿唇猶豫片刻,深棕色的眸子映落明亮的火光:「冒犯了。」
撕拉撕拉——
右肩胛處,從未被他人窺探過的雪白凝玉肌膚,透過橙紅色的清明火焰,明晃晃落入他的眼底。他忙掩住胸口,單手撐地。不知為何,心潮再次翻起一股莫名的涌動。
梁榭蘊神色恍惚睜眸,視線不甚清明。一道男子的剪影似乎正在一絲不苟替她上藥,輪廓模糊。
「你......來了......」
纖弱的傷臂才動,精細綿軟的秀眉蹙擰,右肩仿若萬蟻鑽心般撕扯難耐。
齊擒龍棕眸深邃如潮海,指腹當即撳住她:「別動!」
梁榭蘊有瞬間的愣然,染滿紅光的凝玉清容露出虛弱一笑:「歐陽修......我為何......從你口中......聽到了他的聲音.......是我幻聽了吧......」
稠密墨黑的長發遮住她的半邊臉頰,下唇緊咬,忍不住自嘲一笑。而某隻替她上藥的大掌如鐵鉗一般驀然加重了力道,她一時猝不及防,倒吸了口涼氣:「好疼......」
「疼就對了。」
冷冰冰的語調,配合幽沉如寒潭的刀削俊容,一併落入她漸次明晰的耳眸中。
不遠處的薪火噼里啪啦,火星子四濺。一身夜行衣勁裝的齊擒龍半蹲一側,寬肩、窄腰、英挺俊拔,側顏髣髴浸染了灼灼燃燒的篝火,氤氳了山洞四壁的同時,也驚醒了她的意識。
「怎麼……是你……」
凌亂的視線帶著些許驚慌,清眸猶疑間,如藕般的雪臂被大掌緊握,半扯落的衣襟透過明晰的火光,嬌嫩瓷白,若隱若現。她下意識瑟縮肩胛,耳後根緋紅一片。
這四個字猶如一雙無形之手,瞬間打翻橫亘在某人心中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應俱全。某個姑娘凹凸有致的胸前來回晃動雅緻核雕,他不禁口腹一熱。大掌繫緊素白繃帶,垂眸,瞳仁深沉如潭水:「你以為是誰?歐陽修?」
一提起歐陽修,梁榭蘊趕忙向他打探情況:「他是否躲過汴梁侯的搜羅?」
若非因為他大張旗鼓火燒糧倉,怎會輕易驚動汴梁侯?
以己身為誘餌,換她放手一搏。只是可惜……她終是愧對了他的信任……是她太過自負,不僅無法說服石貴,還險些丟了性命。若他真出了什麼事情,那她……
「他沒事,已被孤安排之人安全撤離。」
她對歐陽修關懷備至的模樣,讓齊擒龍覺得格外不適,髣髴細小的竹絲入肉,不挑出來,渾身不自在。
梁榭蘊聞言,長吁了一口氣,懸在心口的大石緩緩落地。
「你很關心歐陽學士?」
「廢話。」
她白了某人一眼,從歐陽修身上,她能找到三哥溫暖如春風的影子。只是三哥這份柔情,獨三嫂一人而享,他人無福自是消受。
素手小心將褶皺破爛的衣襟上提,企圖默默掩住早已暴露無遺的無限春光。手背觸到某處時,忽覺不對。
她垂眸下移,瞳孔驟然緊縮,恍若晴天霹靂般放聲尖叫,慌亂聲線驚得林中鳥兒驀然撲陵雙翅。
「唔唔唔.......」
骨節分明的大掌蓋住她的雙唇,清湛眸底倒映某人剛毅硬朗的五官,頎長的剪影罩落她的全身,二人距離近在咫尺:「你想以河東獅吼招來汴梁侯?」
夜色深沉,藏在森林中的知了仍在此起彼伏鳴叫。
山洞內燈火通明,如壘疊壁甃般的二人視線不可避免交匯,灼熱的呼吸或輕或重噴洒,縈繞在二人的四周,一股莫名的情愫隨同呼吸漸次加重。
率先回過神來的齊擒龍,棕眸深了深,仍難掩凌亂之色。他默不作聲撐起身,鬆開了對她的桎梏。
梁榭蘊這才慢吞吞挪起身,斜靠一旁的洞壁,粉嫩的雙頰早已是紅暈滿天飛。
女扮男裝,最易被人察覺的地方,便是胸口。為保萬無一失,她裹緊了數層布條。除卻被素蘭無意觸碰發覺后,其餘男子皆無所覺。可適才,它竟然......毫無徵兆悉數滑落......還當著他的面兒......
這人,怎麼什麼便宜都被他佔了?
「本公主命令你,將適才所見所感盡數忘記!」
齊擒龍偏眸看了她一眼,神色複雜難斷,旋即起身。長腿邁出的步伐沉穩,緊實有力。
片刻,熟悉的氣味飄香襲人。
「紅菱茭白湯......」
篝火上立起的支架,垂落一黑色陶罐。沸騰的水霧髣髴飄進了她的清眸中,蒸出了無數層晶瑩的水花。
「喝了它。」
話音甫落,大掌端持的秘色陶碗,菱茭上翻下浮,鮮美脆嫩。
此物,補血!
半年前,她在他掌心寫下這四個字,只一次,便讓他的味蕾徹底記住這隨意混搭的菜湯。
齊擒龍不由自主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無聲流淌的時間髣髴重合了般,飄出他輕若無聲的沉音:「此物,補血。」
驀然間,翻滾如潮的胸口早已泛濫成災。她翕了翕鼻尖,素手珍而重之捧著陶碗,明亮的火光映照霧蒙蒙的雙眸,任由晶瑩的淚水沿著雙頰灑落熱湯。
「你是何時......猜出了我的身份?」
他識破了她貴為瀛洲小公主的身份,卻並未認出她。在他心中,驪山上那個被他多次戲弄又狠不下心置他不理的救命恩人,只有鄭朝露。
「從你初次踏入垂拱殿。」
一身書生氣質打扮的清逸男子,面容精緻秀氣,隱隱讓他生出一抹熟悉之感。嬌小身子板持靜躬立,不急不躁、不爭不搶。而後,她不僅順利解開司命贈與他的檀木海棠錦匣,更以巧言思辨之詞,三言兩語噎得章惇啞口無言。
龐吉欲將她納入自己羽翼,章惇欲將她處之而後快。至於他,以指腹摩挲『秋盛』毫無紕漏的平民背景,神色靜如水,喚周濤入內:「今日,狀元府必是熱鬧至極,你務必將此物送至秋狀元手中,不得有誤!」
他這一招,不僅試出了章惇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更通過那隻稗子碧簪證明了她瀛洲小公主的身份。
梁榭蘊默然垂眸,凝視轉為溫吞的熱湯,淚水浸染之中,一併流入了她的喉頭。
那日她接過檀木匣盒,雕刻數片海棠細瓣的匣底,隱隱泛著些許亮光,髣髴專門為她而顯現。驚詫之餘,素手沿著凸起的地方逐一摩挲----內含機關!
銀白灼光灑入內室,恰好打上稗子碧簪體內,如剪影般的瘦金字體順落成句----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梁榭蘊清淺一笑,雲淡風輕揭示他的意圖:「你本打算以此警醒我,不曾想我居然不為所動,甚至大言不慚揚言有辦法解決汴梁侯謀反一事!」
「明日孤便遣人送你回瀛洲,」齊擒龍長身持立於明暗交織的洞口,低沉的聲線讓人辨不出情緒,「以後,別再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
梁榭蘊咬緊下唇,四肢百骸如置於萬年冰山之中,寒冷徹骨:「我......可以離開,但歐陽學士受我脅迫,並非有意抗旨,還請君上念其一片赤膽忠心,從輕發落。」
「孰是孰非,孤心中自有定論,無需你來教!」
此言一出,齊擒龍莫名覺得無奈又好笑。他從未想過,堂堂一國之君,素來以胸襟廣闊自持,而今卻不知何故,竟因歐陽修同自己的表妹置起了氣來。
並未聽出置氣之言的梁榭蘊,清美秀麗的五官露出一個難以言喻之笑。澈眸追隨他寬闊如山嶽的脊背,輕若無聲啟唇:「君上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