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番外九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長夜深濃,一輪弦月高掛。
幽靜安謐的廊道盡頭,一道黢黑的身影步履匆匆,髣髴躲避身後的洪水猛獸。
「秋狀元夜不安寢,獨自一人漫步廊道,是為何意?」
偏亭一隅,銀輝灑落某人俊拔如山嶽般的脊背。酒香濃醇,修長指腹摩挲碧色瓷玉杯,不緊不慢啜飲。
梁榭蘊仿若被人點了穴道般,渾身僵硬。思緒紊亂中,唇瓣不自覺囁嚅:「我......今夜晨光正好,我便......出來賞太陽......啊呸,今夜良辰美景正好,本公主一時興起,賞花賞月賞星星。怎麼,表哥這也要阻止?」
「賞花?」
「嗯!」
「賞月?」
「是!」
「賞星星?」
「不錯!」
瓷杯距離薄唇不到寸許,弧度輕揚,翕合道:「既是欣賞,為何隨身攜帶包袱?」
「這.......」
藏於身後的包袱,此刻如同燙手山芋。
梁榭蘊滿臉不悅瞪了他一眼。這人,難不成背後也長了雙眼?
某人髣髴洞察如明鏡,不緊不慢開口:「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秋狀元今夜之意,莫不是打算......偷潛回西上?」
「是!」既已被發現,她也無需再隱瞞,「不過你放心,本公主一諾千金,應允你之事,必不會食言。然而在此之前,本公主仍需回一趟西上。」
鏗-----
瓷杯與石桌叩擊發出清脆瑩潤的聲響。
「素蘭一事,孤自會替你安排。」
「不行!」
她毫不猶豫否決,纖足一旋,當即拔足狂奔。
深幕濃郁幽渺,數縷薄霧浮動間,為皎潔的夜色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門呢?門在何處?
梁榭蘊繞了庭院數圈,氣喘吁吁中,成功將自己繞暈。回眸瞥了眼某人,依然氣定神閑傾倒濃醇桃花酒,姿態溫雅。她頓覺胸中浮起一抹幽怨之氣,並將其付諸於行動----素手一把奪過精美瓷杯,齊擒龍還未來得及阻止,濃烈的濁酒已被她仰頭猛灌入喉:「好苦......」
她大吐著舌頭,牙齒根都要掉下來了。什麼酒嘛?又苦又澀,髣髴生吃了數根苦瓜般。
「孤自釀的『卧薪嘗膽』酒。」
緊實長臂伸向她,銀紗映照下的指腹,複雜繁密的掌紋一覽無餘。
梁榭蘊面色坨紅,暈乎乎的酒勁已緩緩襲上心頭。她強撐著嬌柔的身軀,雙手背於身後,神志不清一笑,開始胡言亂語:「欲拿酒杯,試猜它在何處?左?右?」
齊擒龍瞳仁深邃如海,一瞬不瞬盯著她的同時,長臂不由自主移向她粉嫩如凝脂般的面頰。驀然間,修長指腹在距離清容不到寸許的地方猛地停住,闔眸克制,團握成拳收回。
「你猜......右手?」
笑靨如花的姑娘自顧自說,醉醺醺的意識讓她不知此時此刻的所作所為。凝白素手攤放於身前,展露而出的笑容如嬰孩般天真爛漫,「你贏了......吶,酒杯還你......」
指腹觸上瓷杯的剎那,旋即一繞,握住瓷白的素手拽向自己。一陣驚呼聲中,暌違許久的懷抱將她緊緊擁住。
「為何?」灼熱的呼吸掠過她的耳膜。
為何你給我的感覺如此熟悉?仿若丟失多年的稀世珍寶,讓我愛不釋手,欲罷不能。
臂膀愈收愈緊,仿若欲將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願本貪戀此溫暖懷抱的梁榭蘊,娥眉不自覺皺擰,逐漸喘不過來氣:「放......放開......」
姑娘小貓小勁兒的掙扎捶打,引得齊擒龍五味雜陳。大掌不由分一揚,披在纖軀身上的碧色襕袍猛地掉落。黑影輕而易舉罩住她,棕眸清寒深沉:「孤送你之物,你毫不猶豫回絕;他送你之物,你反倒理所當然接收?」
「疼......」
尚在復原期的右肩胛被他猛力一攥,撕裂般的痛感瞬間席捲全身。
齊擒龍強忍心疼之色,加重力道質問:「若歐陽修當真三媒六聘向你母后兄長提親,你嫁,還是不嫁?」
梁榭蘊咬緊下唇,此刻的意識如同三歲嬰兒般,不知如何作答。退無可退之下,她如餓虎撲狼般襲向他,張口咬住他的脖頸。
夜色幽寂,偶有秋風掠過,樹梢晃擺間,發出低不可聞的聲響。
緩緩拾回理智的齊擒龍薄唇微勾,大掌撳住她的後腦勺,如同安撫受傷的兔子般,輕柔摩挲。
自父王過世,他已許久不曾如此任由體內的脾氣隨處亂竄。每日面對朝堂上的豺狼虎豹,他唯有計劃精巧、算無遺策,方能從他們漫天撒網的陷阱中,得以存活。
梁榭蘊緩緩鬆口,埋在他的懷中,汲取男子身上清冽舒暢的氣息。澄澈的眸子微眯,嬌音清柔如珠落玉盤:「擒龍,蘊兒好睏......」
頎長的男軀震了震,指腹捏抬她精細凝白的下頜,低沉磁聲充滿誘哄:「蘊兒適才,喚我什麼?」
她調皮掀眸,素手扯住某人的衣襟,搖頭晃腦回答他:「擒龍。」
「正經些。」
「擒龍~」
最後一個尾音,被薄唇含進了嘴裡。濃醇的桃花酒交織在二人口中,唇齒來回傳渡,滿口儘是馨香。
鬼使神差的,又似自然而然的——大掌撳住她的後腦勺,派遣強勢的舌尖撬開貝齒,熟稔探入,纏勾她鬆軟的舌頭,互相汲取彼此棉而長的呼吸,一下接著一下,靈活而霸道,專制又溫柔。
相擁而吻的兩人,髣髴暈染了繾綣纏綿的光圈。於此情此景,月光如染了層薄暈般,羞答答躲進了雲層之中。
翌日,秋日朗朗,晴空萬里。雲舒雲卷中,壯觀白鶴齊排雲上。露珠晶瑩,微風徐徐。傾灑而下的光線清明澈晰,映照一室亮堂。
梁榭蘊動了動娥眉,沉睡多時的意識緩緩從體內蘇醒。她揉著酸脹混沌的額際,徐徐掀起重如山石般的眼皮,渾身綿軟無力。
杏仁流轉間,半熟悉的擺設讓她費解又無奈,兀自嘆了口長氣:「我為何還在此處?」
忽地,一憑空而現的大掌箍緊她纖細的腰肢,凝力上提,灼熱的呼吸兜頭灑落,聲線低沉悅耳:「早。」
仿若晴天霹靂,她神色驟凜:「……」
清眸不可置信掀抬,水光澤澤中,映照男子慵懶又噙著笑意的唇角。她瞬間驚彈而起,四肢環抱縮至床角,大腦髣髴被清空,翕合的唇瓣語無倫次:「你……你怎麼……我……」
凝白素手手足無措亂指,斷字不成句。
某人促狹一笑,慢條斯理半撐起身,朝她勾了勾手:「過來。」
「不!」
她言之鑿鑿搖頭,仿若撥浪鼓般。
某人挑了挑眉,長腿一伸,狡黠如老謀深算的狐狸:「不想知曉昨夜究竟發生了何事?」
這下,原本寬敞的床榻瞬間被人高馬大的某人佔據大半。她餘光一瞥,唯一出口的床沿還被囂張的長腿明目張胆堵住。
她的心,愈發鬱悶了。
昨夜,她躡手躡腳跑出了庭院,險些被某個形同鬼魅的傢伙阻攔,而後……俏麗的臉頰染層薄紅,而後的她好像迷路了……再接著……再接著發生了何事?
忽覺眼前暗了暗,一清冽剛毅的氣息瞬間佔據她所有的感官,還未反應過來時,覆蓋而下的薄唇不由分含住她的唇瓣,輕而易舉奪走她的呼吸。
她再次目瞪口呆。
片刻,齊擒龍抿唇一笑,大掌觸了觸她瓷白如凝脂的面頰:「感受如何?可有助你憶起昨夜之事?」
昨夜之事……
無數斷成碎片的記憶緩緩拼湊,在她腦海中一遍遍呼嘯而過。
僵滯呆訥的神情嬌俏可人,引得他心猿意馬。忍不住再次俯身,攫住她的紅唇,正欲細細品嘗,縴手似凝了千斤重的力道,推開他的同時,不遺餘力賞了他一巴掌。
混雜在眼眶中的水霧晶瑩剔透,精緻白皙的五官染滿委屈與控訴。潔白的淚水沿著雙頰滑落,『吧嗒』滴落間,髣髴一把尖銳的利刃,狠狠刺痛了他的心扉。
這下,換成他手足無措了。
他抬手欲替她拭淚,指腹還未觸到臉頰,便被她狠力打落。
梁榭蘊憤憤然推開他的桎梏,強忍翻滾如潮的情緒,做了個手勢:「君上,日頭已高升。未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請你及早離開。」
話音甫落,細長深邃的棕眸神色如寒潭,沉不見底。長軀俊拔持立,灑落的剪影罩住嬌小的身軀,氣勢迫人:「怕引起誰的誤會?歐陽修?」
與他何干?
她避而不答,繼續驅趕。誰知某人偏與她作對,不緊不慢凈手后,竟當著她的面兒,堂而皇之開始愜意煮茶。
她:「……」
忽地,叩門聲響起——
「秋盛。」
清雅儒潤之聲似微風,乃屬歐陽修。
梁榭蘊驀然慌了心神,不知為何有種被抓當場的既視感。反觀某人,氣定神閑焚起了陶罐茶爐,添茶加水,不疾不徐。
「秋盛?可有起身?」
如霽月般的催促聲再次響起,她不得已順從某人不容置喙的指揮,不情不願踱步開門:「這就來。」
只是素手還未觸上門閂,朗潤的聲線緊隨飄入,似夾帶著隱隱的焦灼:「此次護送,怕是無法成行。今早,王宮傳來消息……」
「何消息?」
門扉被驟然拉開,頎長健碩的長軀落入歐陽修眼底。而此房間的主人,正神色尷尬垂立在一旁,耳根染滿坨紅。
「站住,你們是何人?」
「啟稟軍爺,我們乃是旒蘇雜技團。每年此時,皆奉君上旨意入宮表演雜技,以供君上排憂解乏。」
朱班主諂媚一笑,弓腰遞過一保養金亮的通行金令。
負責戍守宮門的護衛不緊不慢繞了雜技團成員一圈,旋即招來另一人,低聲吩咐:「速去稟告章丞相!」
「這是何物?」
一尖嘴猴腮的護衛冷不丁一呵,指了指身旁摞疊如山脊般的馬車,寬大如幕的綢布隨風浮動。
「這是表演道具,」朱班主哈著腰走過來,不由分厲聲斥責垂立一旁的纖瘦男子,「杵著作甚,還不速度將其揭開?」
浮雲蔽日,天際陰沉,呈清灰渺茫色。
纖瘦男子耷拉著肩膀畏畏縮縮,粗葛應了聲。細弱手指觸上綢布的剎那,一憑空而來的大掌覆上她的手背,攥力猛掀,雜技道具驀然暴露在眾人眼前。
護衛橫眉冷目,故意以長矛亂戳。
「官爺,咱們旒蘇雜技團歷代受君上隆恩,斷然不敢包藏他人,您就......」邊說邊朝他手中塞了不少緡錢,意有所指一笑,「......行個方便......」
另一隅,喬裝打扮的梁榭蘊扯了扯手臂,卻如蚍蜉撼樹。她撇撇嘴,不滿嘟囔:「放開!」
某人置若罔聞,略帶薄繭的指腹一旋,小手瞬間被包入掌中。
她:「......」
護衛顛了顛手中的銀兩,示意探查的幾人悉數退開:「放行。」
笨重厚沉的車軸重新轉動,一路經過宣武門、嘯毓廊,繞行重霄亭台、飛閣殿,停至專供於招待技姬的鶴茯芳院。
秋風乍起,泛黃的樺葉飄落,蕭然索索。
將羯鼓從馬車上卸下,梁榭蘊掩著胸口猛喘了好幾口氣,面色染了層粉澤。凝眸四顧,那道頎長俊拔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蹤。她抿了抿唇,趁著眾人未注意時,悄然離開。
親御軍密函,章惇不知從何請來一藝術高強的凡間大夫,不僅喚醒了沉睡多時的鄭朝露,還識破了齊婕弦的偽裝。就連龐吉父子,皆被其所控。此時的章惇權利滔天,囤積在他手中的驚人勢力,空前絕後。
若想安然無恙回到王宮,徹底剷除這二人,簡直難上加難。
為此,他們籌謀許久,終於決定兵分三路:第一,由親御軍首領柳毅護送一精美雕鏤空車夜以繼日趕回西上;第二,歐陽修帶領一隊人馬抄偏僻小路,突襲埋伏在必經之路上的刺客;第三,她隨他一起翻山越嶺,以最快的速度抵達西上。
精緻華美的廊道長而幽靜,灑落的淺光略微刺目。
梁榭蘊抬手擋額,再次邁出月拱門。清眸掃了四周一圈,各處景物幾乎相差無幾。她雙手環在胸前,信誓旦旦道:「本公主在瀛洲王宮,單憑嗅覺就知曉自己身處何處。而今你這一小小院落,我還不信走不出去!」
話音才落,身後陡然響起凌厲之聲:「何人在此喧嘩?」
梁榭蘊神色一凜,忙不迭垂首,作出一副瑟瑟發抖的驚恐狀:「草、草民......是來自旒蘇雜技團的,因......一時貪戀王宮美景,不小心......便迷了路......」
「旒蘇?那個每年夏末秋初皆被邀請入宮,以特技表演愉悅聖顏的雜技團?」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