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擬把疏狂圖一醉
?「想當年老子還年輕的時候,那也是風流倜儻,淮河兩岸的名妓,誰不以能夠與我共度一晚春宵為榮?」
僧人以破壞形象的豪邁聲音大吼著,如同一個老人在向人吹噓自己的陳年往事。
幸虧這時候小店之中除了孫駝子之物,沒有其他人,否則莫不是以為這人腦袋有什麼毛病。
中年人扶著酒壺,滿臉苦笑地看著他,十分意外。
僧人接著道:「我家雖不是你那樣的書香門第,但也是傳承數百年的武林世家,到了我這一代,嫡系就剩我這一個了,所以我雖能夠任性胡為,但也要擔起家族復興的重擔。」
「但老子就是天生散慢,不肯好好練武,氣得我老娘用鞭子抽我,最後老子到底不得不從,幸虧老子天資過人,二十不到就武功大成,天下群豪在我眼中儘是土雞瓦狗。我老娘也死了,再也沒人能管我了,那時候我只覺天地之大,不過是任我遨遊!」
他哈哈大笑著,聲音中卻漸漸充溢了悲涼。
中年人臉上也露出追憶。
他想到了自己少年之時,那時他年少風流,高中探花,正是意氣風發。
一手飛刀絕技名列兵器譜第三,天下無雙,縱情於江湖,笑傲在武林,自認為天下間無任何事情可以難倒自己。
直到……
「情這一字最是傷人,當年老子本來無情,與女子皆是逢場作戲,直至遇到她。
記得那是一個春天,陽光明媚,春風和煦,楊柳依依,她一身白衣來到我的面前,那時我的心就不禁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
僧人長嘆一聲,張嘴灌了一大口酒。
「自那之後,我再也不去任何風月場所,不和任何朋友喝酒、賭博,只一門心思的陪著她。
她身負血海深仇,我自然要幫她報,但那仇家太厲害,我那時又太年輕,所以幫不了她,於是她送給了我一門曠世神功,那門武學之玄妙,決然不下於我家傳的無相神功,雖然美中不足的是要童子身才能練,但我那時已是當世第一流的高手,需要的並非按部就班的修鍊,而是高屋建瓴,取長補短……」
他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很悲傷。
「我苦心鑽研了兩年,終於藉助那門曠世武學,將家傳的無相神功推至前無古人的境界。但那兩年裡,我卻徹底沉浸在武學的世界里,領略到了一種不同於塵世的風景,那是那樣的讓人著迷……」
僧人的臉上浮現出迷醉,隨後湧出一分痛苦。
「我自幼就在思索自己應該為何而活,原本以為是榮華富貴、揚名立萬,但後來遇到了她,我變成了只有她一人。
直至在那兩年裡,我終於明白,這世上除了世俗的富貴、情仇,還有一種名為『天道』之物,與那追求生命極致的道路相比,人世間的一切種種又算得了什麼?」
他突然大笑,笑的瘋癲。
中年人在旁嘆道:「於是你就出家了,你拋棄了她,也拋棄了曾經的過往。但為什麼你現在後悔了?」
「非是後悔,而是頓悟!」僧人搖頭著,「在那天,看著幾百個朝夕相處的僧人被殺的一乾二淨之時,看著你與心歡他們為了衛道決意犧牲之刻,我突然悟了。」
他抬起頭,注視著天空:「天道究竟是什麼?我原以為它是佛,是空,是放下一切。但我現在明白了,它什麼都不是,也什麼都是!」
「你說的太複雜了,李某聽不懂。」中年人苦笑著搖頭。
「你不明白沒有關係,因為我們本就在道之中,一舉一動皆是天道,不需明白,依照本心而行就是!」
僧人擺了擺手,突然抱起酒罈,狂飲而盡,長嘯著將空罈子甩在地上,昏昏沉沉地躺下。
「看來你的酒量遠遠不如我。」中年人哈哈大笑著,同樣將懷中酒罈一飲而盡,搖搖晃晃的拿出一個雕了一大半的人像,左手撫摸著,右手拿出一把三寸七分長的小刀仔細雕刻。
他的手很穩,而且十分熟練,仔仔細細,每一道線條都是那麼柔和優美,精雕細琢。
很快,一個柔美的女子模樣就被雕出,他望著手中的木雕,漸漸失神,似是痴了。
「別人說你飛刀近神,但在我看來,你雕這木偶的功夫才是真正的出神入化……」僧人不知何時爬起,長嘆著說道。
中年人悲苦一笑:「因為我這一生,從來只雕她一人。」
他抬起滿是憔悴的臉,透過無盡黑夜,看向了不遠處那座小樓,看到了那盞孤燈,以及在那裡孤獨站立的人影。
他突想到了小時候父親教他的那首詞,細聲念到:「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莫名愁意,似一江春水湧上他之心頭。
……
「你說人為什麼總會在失去之後才會後悔?」黑夜之中,芮鈺望著遠處小店裡狂飲的二人,一時悵然。
嚴涉微笑道:「那是因為,如果沒有失去,就不會有後悔?」
芮鈺道:「似乎的確是這個道理,但我覺得你似乎還有其他見解?」
她轉過了聲,淡如秋水的明眸注視著眼前的黑衣少年。
「於我而言,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是會讓我後悔的,因為我的目標從來只在前方,沒有時間理會曾經的遺憾。」嚴涉平靜的說道,他的人與無邊黑夜融為一體,似是密不可分,無比深邃。
芮鈺嘆道:「真是可怕的心態,或許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
「我本就是這世上最強的。」嚴涉似在陳述一個事實。
「這世上的人,多數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為什麼而活,而我卻在十年前就明白了。」
「而知道為何而活的人,卻也往往無法做到,因為這世間有著太多太多的枷鎖,桎梏著每一個人,如你如那兩人……」
「但我不同!」嚴涉表情肅穆,「我非常明白自己要做什麼,要怎麼做,所以我不會有任何迷茫與遲疑,只會朝著那早已定下的目標堅定不移的前進著,直至達成那個目標!」
「但這過程中,你或許會失去很多東西,那些有可能會比你得到的更寶貴。」芮鈺喃喃道。
黑夜裡,嚴涉微笑道:「那又怎樣,人生在世,活著已是最大的寶貴,其他的一切皆是外物,能夠得到更好,得不到就算了,僅此而已。」
芮鈺沉默的看著他,發現他的笑容燦爛非常,絲毫不曾有半點其他。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十年以來,無論是殺人還是吃飯喝水,她始終都看見他保存著微笑,這或許才是他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微笑著。這樣的人,如何不是最強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