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冤家路窄
沈遠達壽宴之日,沈府舉府大宴,熱鬧非凡。
沈雲裳向父親敬茶祝壽之後,便規規矩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發一言。偷偷瞄一眼那一眾世家公子,見眾公子都是坐在眾位叔伯身後的,看不真切。心下萬分慶幸。
看不真切便最好不過了。我看不清你,你便也不要看清我。
可嘆偏偏天不隨人願!
與沈雲裳低調淡漠不用,沈雲燕向來是個高調虛榮的。此刻便是在一眾讚歎聲中緩緩走來,窈窕身姿蓮步優雅,小巧五官妝容精緻,衣裙華貴釵飾奢侈,風華絕代儀態萬千。不偏不倚的,走到沈雲裳一旁的座位,緩緩坐下。
一眾公子的目光隨之而來。沈雲裳當即舉起茶杯裝作飲茶,一手抬起,寬大衣袂遮住整張臉,想藉此逃過一關。
哪裡想到,趁著父親母親前去招呼賓客的間隙,沈雲燕竟然湊到沈雲裳身旁,笑意盈盈的坐過來。
看著如此笑意的長姐,沈雲裳只覺得:無事獻溫柔,長姐有陰謀!
果不其然,沈雲燕剛一坐下,便拉著沈雲裳,介紹起在座的各位公子們。沈雲裳根本不關心那些,只要不要被認出來便好,於是一手拿過沈雲燕的扇子擋在臉側。
那些個公子姓甚名誰,年歲幾何,品行背景,身份地位,說那叫一個詳細、那叫一個透徹,沈雲裳耐著性子聽著,心下是由衷地欽佩長姐竟然能在短短時日里記住這麼多人,探得這麼多消息。
富商權貴、文人墨客、江湖流派、匪盜俠士,沈雲裳都無甚興趣,聽了幾句他們含沙射影的指桑罵槐,只希望他們不要把往日里的過節嫌隙翻出來。若酒令智昏在此大打出手,呵呵,這壽宴怕是要熱鬧的聞名天下了。
可是當沈雲燕說到修仙二字時,沈雲裳忽的精神一震,來了興緻。抬眼望去,只見角落裡那一桌人確實與眾不同。
個個的一身白衣,個個的穩坐如松。桌上無酒也無人交談。有劍在側,卻不像其他江湖門派一般放縱不羈;氣質儒雅,卻不像其他文人騷客一般自恃風雅。這幾人看上去平和謙禮,與堂內的氣氛格格不入。與一屋子呼喚暢飲的男子比起來,倒像是哪家的大家閨秀了。
沈雲裳遠遠看過去,忽而覺得這一群白衣少年中,竟有一人莫名的眼熟,但他此刻側面對著自己,是以並看不真切,於是問道:「這些人是?」
「呦,感興趣了?想聽了?呵呵,他們呀,嶗山仙宗,同州何氏一脈的。」看沈雲裳來了興緻,沈雲燕整張臉上都寫著得意洋洋,說話時音調都高了幾分。
沈雲裳聞言,果斷扔下香扇,起身便要走。心下苦笑道:今日我果然不該來!
沈雲燕一手將她拉住,說道:「我話還沒有講完呢,你去哪裡?」
沈雲裳回頭,悄聲道:「方才喝多了茶,我要去方便一下。」
沈雲燕瞪了一眼沈雲裳,命令道:「你坐下。」
沈雲燕拉著沈雲裳繼續說道:「看到頭戴金冠的那個少年了嗎?那位便是何氏掌門的獨子,何文淵,何氏下一代的掌門人。」
沈雲裳聞言抬眼向何文淵看過去,正巧何文淵此時也看了過來,四目相撞,沈雲裳頓時一陣尷尬。
何文淵卻是微微頷首點頭,而後舉起茶杯,遠遠的對著沈雲裳舉杯示意,隨後一飲而盡。
沈雲裳見勢頗有些猝不及防,當即也端起茶杯,示意過後,忙抿了一口。
沈雲燕看到二人舉動,言語頓了頓,很是意味深長的給沈雲裳使了一個眼色:「看到了吧?這位公子年十五,相貌出眾,品行端正,而且,尚!未!婚!配!」沈雲燕把尚未婚配四個字一字一頓說的格外清楚。
沈雲裳裝傻道:「哦?莫非他是長姐的意中人?」
沈雲燕狠掐了沈雲裳一下,再欲說什麼,卻被母親叫了過去,留下沈雲裳一人。沈雲裳抓住機會,轉身溜走。
出了東堂,來到花園,沈雲裳獨自在園中閑逛了片刻,隱隱聽到前方假山樹林中有人聲傳來。待人影走進,沈雲裳定睛一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何氏仙門子弟。一行六人,穿過樹林便徑直向花園西側走去,那方向是沈府客房。
沈雲裳嘀咕道:「父親並未留人在府上居住,他們怎會出現在這裡?」
於是便隨便找了個下人詢問,那下人道:「他們是老爺特許的。」
沈雲裳道:「哦?為何?」
下人道:「聽說是大小姐看他們幾人年紀尚小,無長輩陪伴在側,又是初次出遠門,擔心他們江湖經驗不足出了什麼閃失,便去找了老爺,留他們在府內住下。」
「......」
沈雲裳聽到是長姐安排的時候,心下頓時瞭然。
什麼年紀尚小,什麼江湖經驗,騙鬼去吧!就因為他們當中有個姓何的,這才是關鍵。沈雲裳不覺又想起長姐在壽宴上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心中呵呵冷笑兩聲。只是壽宴之上,世家公子多不勝數,長姐為何單單留了這何文淵?
沈雲裳嘀咕道:「嗯,大有蹊蹺。」
下人聞言,問道:「有何蹊蹺?」
沈雲裳道:「哦,不是。你下去把。不用跟著我了。」
沈雲裳遣退了下人,轉念道:好巧不巧,你既然住在我府上,哼,不去騷擾一下,怎麼對得起這蒼茫天意浩瀚天德!
花園向西,穿過一道琉璃瓦牆,便是客居院落。雖是客居,也是十足的氣派。院落里寬敞廣闊,大小二三十間客房,另設有專門的琴室、文房、武殿。
院內桃花盛開,晚風襲來幽幽桃花香,沁人心脾。當真是牆外芳葉牆裡枝,半醉香塵半醉卿。
何文淵一行人走進客院后,也是駐足觀賞了一番。而後何文淵對其他幾人吩咐幾句,幾人便各自選了一間房休息去了。
待到沈雲裳興緻勃勃趕到時,院中已空無一人了。各房中的燭火倒是都還亮著。屋內雖然偶有人影映在窗上,但是看上去都差不多,根本分辨不出哪個是何文淵。
思索片刻,沈雲裳彎身撿起幾顆石子握在手裡,然後縱身一躍,蹲坐到一顆枝葉較茂盛的桃樹上。將身體遮掩於花葉中,然後伸手一拋,石子飛出砸在一間房門上發出咚-的一聲。
房中的人問了聲:「誰?」
沈雲裳靜默不語。
那人見無人答應,便起身開門出來查看。
沈雲裳看著屋內的影子越來越大,眼睛緊盯著門口。門開了,見那人不是何文淵,沈雲裳輕嘆了一口氣,待那人回了房,再扔出石子砸向另一個房門。
當石子砸到第四扇門時,終於砸出了那個頭戴金冠的少年。
見他出來,沈雲裳心中一喜,片刻不耽擱,起身跳下了樹。
沈雲裳清淡一笑,招呼道:「我們又見面了。」
何文淵一看來人是她,也是一笑,說道:「方才在宴席之上,我們便見過。不知姑娘是何人?」
沈雲裳學著何文淵那個一本正經的樣子,自我介紹道:「在下余州沈雲裳。」
何文淵道:「你便是雲裳妹妹,常聽城主奶奶提起你,今日有緣得見,幸會。」
沈雲裳心道:怪不得待遇與旁人不同,原來是借著外婆的緣故。於是不以為然道:「你白日搶了我的東西,現在落在我府上,恐怕不是有緣,倒是冤家路窄了。」
沈雲裳說著,扔掉手中的石子,拍了拍手擺開陣勢,說道:「白日比試輸給了你,我們再來比過。」說完,便又是一掌招呼過去。
何文淵對這突如其來的出招深感莫名,反應稍慢了一步。
沈雲裳出掌來襲,何文淵站在原地身子微動,舉臂一抬穩穩擋住了這一掌,沈雲裳順勢撥開何文淵這隻手臂,另一隻手握拳又向著胸口打過去。何文淵也抬起另一隻手抓住襲來的拳頭。沈雲裳那一掌當即收回反握住何文淵的手,雙手一里一外將其扣住,借力身子一躍,一腿踢出。何文淵雖一手被沈雲裳抓著,身子卻行動自如,側身向下腰背一彎向後閃避,仰面向上,沈雲裳的白色裙擺輕紗般擦著何文淵臉頰而過。沈雲裳落地並鬆開雙手,屈身蹲下身子輕轉一腿向後掃出,在地上掃出一個圓弧,何文淵腳尖踏地,縱身一躍,身子在空中旋轉了一周。沈雲裳一招掃空,見何文淵飛起,未等其落地,縱身跳起抬腿踢向半空之中的何文淵。何文淵雙臂檔上沈雲裳的腿,借力一拍翻身向後,半蹲於地然後一躍而起,越到沈雲裳身後數步之遠。沈雲裳也立即扭身跟上。
「為何不用仙法?」沈雲裳看得出何文淵並無心與她交手,一直在躲避退讓,很是無趣。
「修習仙法是為了除魔衛道,而不是用來欺負弱女子。」何文淵一本正經的回答道。
沈雲裳心中不禁冷笑一聲,險些身姿不穩掉落下來,冷笑道:「弱女子?」
這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三個字來形容自己。
何文淵一路避讓,沈雲裳一路追趕。拋卻招式只論輕功,沈雲裳自問還沒輸過誰。
月光溫柔,晚風輕撫,兩道白影穿梭在一樹粉紅之中。身形飄逸,花影含笑,夜色之中,倒是增添了幾分情致。
沈雲裳與何文淵兩人,你追我趕,從地上到樹上,從樹上到屋檐,這西院差不多都踩遍了,沈雲裳也絲毫沒有罷休的意思,最後,何文淵果斷放棄了掙扎。見他停下,沈雲裳也停下了。
何文淵道:「你贏了!不知雲裳妹妹來找我,所為何事?」
沈雲裳道:「明知故問。我當然是來抓賊的。」
何文淵嘆息一聲,不語。
沈雲裳道:「怎麼,不想還我笛子嗎?不還也行,就當你欠我一個人情,日後我再討回。」
何文淵道:「好。」
沈雲裳道:「那我便不打擾了,何公子早些歇著吧。」說完,徑直走出了西院。
何文淵忽然道:「且慢。」
沈雲裳停下腳步,轉身問道:「嗯?何事?」
何文淵道:「明日此時,我在琴室等你。」
雖然不知是何事,沈雲裳淡然一笑,道:「好。」說完轉身回了房。
回到房中,重重的躺到床上,仰面向上看著床幔上的珠簾一晃一晃,珠子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沈雲裳聽著只覺得心煩。想來自己打架從未輸過,不想卻兩次敗在何文淵手裡。心裡很不痛快。
沈雲裳好似忽而想到了什麼,猛的坐起身,嘟囔道:「長姐說他是仙門弟子來著,若是我也拜入仙門,修了仙法,豈不也是如此厲害?」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沈雲裳頓時覺得周身血液都膨脹起來。興奮至極,索性起身,推開窗,又是一躍跳至屋頂上賞月亮。
上弦月,月如鉤,子夜寂靜,悄然無聲。沈雲裳忽而來了興緻,站在屋頂,對著那月亮大舞一場。月亮映在了沈雲裳眼中,而沈雲裳的身影卻映在了一人心上。
舞累了,便坐在屋頂上,吹著夜風望著熒月,心下倒是平緩了許多。原本想著何文淵的事,不知為何,那個黑衣輪廓忽而在腦中浮現出來,沈雲裳便將何文淵忘在了一旁。
那黑衣輪廓此刻似乎就在月亮里,閃閃晃晃,浮浮蕩盪,沈雲裳望著望著,不知不覺間便睡著了。
屋內燭光朦朧,美人香眠;窗外數枝搖曳,暗影駐足。伴隨著清淺的一聲嘆息,一道身影,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