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玩伴
第二日清晨,卯時未到,沈雲裳便睡醒了。看到自己是在房中醒來,甚為疑惑:自己昨晚不是出去看月亮了?何時回的房裡?
睜開眼伸了個懶腰,飽飽的睡了一覺,果然不像往日一樣頭昏腦漲,四肢乏力。此時覺得神清氣爽,心情也格外的好。梳洗完畢,用了早膳,歡喜著出了門。
趁著爽朗晨光,沈雲裳在自己的院落里賞花戲魚,好不自在。院里栽種著各種花花草草,一年四季都瀰漫著不同的花香。沈雲裳此刻便是站在一顆槐樹上,摘槐花,摘夠了一捧然後跳下樹奔向魚塘去餵魚。
沈柔跟在身後,百無聊賴的提醒道:「小姐,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魚兒是不吃花的。」
這種事情十天有八天九天就會發生一次,沈雲裳依舊摘花餵魚,沈柔依舊每次看到都重複一遍。
沈雲裳道:「恩,聞聞花香。」
「魚在水裡,能問得到么,再說就算是聞到了,你又怎麼就知道魚兒一定喜歡這味道呢?」沈柔邊說著邊走過來,甩手向魚塘里扔了一塊小石子。
沈雲裳不理,四下看看,問道:「怎麼沒看見蘭姐姐?她去哪裡了?」
「哦,她啊,昨個夜裡被叫去去伺候那位李大公主了。」沈柔說道李大公主四個字時,狠狠的翻了個大白眼。
「哦?她也里在這?」沈雲裳並無事要沈蘭去做,只是習慣性的誰不在便找誰。原本只是隨口一問,但一聽到李大公主幾個字,臉色也明顯的討厭了一下。又一聽到自己的人被叫去服侍她,心中更是追加了一百個討厭。
這位李大公主,並不真的是公主。李芊,年十五,李員外獨女,人生的婀娜纖弱,一雙桃花眼楚楚可憐,但卻十足的囂張刻薄,一貫的鼻孔朝天,目中無人。久而久之,便傳出這麼一個綽號:李大公主。
沈柔道:「大小姐院里並不缺服侍的人啊,李小姐自己的丫鬟也跟著五六個呢,卻還還叫了蘭姐姐去。」
沈雲裳與李芊不睦已久。
只因為某次李芊來沈府時,看上了沈蘭的手藝,便向沈雲燕要了沈蘭要帶去李府。沈雲裳哪裡肯。為此,沈雲裳和李芊還出手撕扯了一番。最後吃虧的當然是李芊。
沈雲燕愛財,更愛有財之人。像李芊這種泡在金銀堆里的人沈雲燕必定會殷切關心。所以每每李芊來沈府做客,沈雲燕都是笑臉相陪,投其所好。李芊也果然吃這一套,一來二去的,竟真的跟沈雲燕好的像親姐妹似的。彷彿她沈雲裳才是沈府做客的。
而沈雲裳則恰恰相反。交友不問金銀,打人不看貴賤。率性而為。起初,李芊還顧及身份顏面,些微忍讓。後來便不再顧及那麼多,反過來處處針鋒相對。雙方雖無大過節,但雞毛蒜皮摩擦不斷,久而久之,就發展成今天這種局面,光是聽到對方的名字就夠討厭一整天了。
沈柔思索片刻,憤憤不平的低聲嘀咕了一句:「這個李大公主真是把自己當公主了!」
「誰說不是呢,看來,得有人去讓她清醒清醒才是。」沈雲裳說完便闊步甩臂的往沈雲燕的院落走去。
沈柔疑惑的問道:「小姐是要去找誰呢?」
沈雲裳看了看沈柔,無奈的聳了聳肩,道:「難道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嗎?」
沈柔見勢,起身跟在後面。不過走的並不快,嘴裡嘆道:「如果前方註定是一場暴風雨,那自己還是儘可能站的遠一些吧,反正倒霉的又不會是我家小姐。」
走至沈雲燕的院落前,沈雲裳沒有貿然闖進,而是站在門外靜靜看了看裡面的情形。只見沈雲燕的房門開著,沈府李府二十幾個丫鬟在門外兩側站成一排,卻唯獨不見沈蘭。
沈雲裳正看著,就見從房裡走出一個人,衣袖挽起提著木桶,正是沈蘭。沈蘭提著木桶走出,須臾有提著木桶回來,腳步沉緩,不時有水從木桶里翻落出來。沈雲裳見此情景,一腳踹開虛掩的門,大步踏了進去。
院里的人聞聲齊齊望了過來。沈雲裳並沒有當即拉著沈蘭走人,而是徑直走到一方石桌前,而後坐下。沈璃見她進來,上前奉茶。
沈雲裳道:「璃兒姐姐,長姐可在?」
沈璃是沈雲燕身邊最得心應手的丫鬟,在府里的地位比尋常丫鬟要高些。
沈璃道:「回二小姐,早膳后,大小姐便帶著李家小姐去花園散步了!」
「哦!」沈雲裳隨便抿了一口茶,不語。過了片刻,看著從門前延伸至院門口這兩排整齊精緻的花畦道:「長姐這園子里的花草修剪的可真好,璃兒姐姐,都是你修的嗎?」
沈璃屈膝半蹲,低頭回答道:「是。」
沈雲裳道:「這麼比起來,我那個園子里的花啊草啊什麼的,可就不能看了!誒~~不知可否請璃兒姐姐幫忙?」
沈璃道:「二小姐吩咐便是!」
沈雲裳指著李芊的幾個丫鬟吩咐道:「那好,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去把我那院子里的花草修修。璃兒姐姐,你把她們帶去我院里,交給沈柔就行了。就說是來幫我修剪花草的。」
沈雲裳說的極為從容真誠,可沈璃又不是新人,哪會不清楚她的意圖,這分明是在故意找茬兒。
璃兒猶豫了一下,心下明鏡似的,嘴上卻沒多說半個字。轉身對李府的丫鬟道:「妹妹們,勞煩隨我走一趟吧。」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一個小丫頭高聲說道:「可我們並不是沈府的丫鬟,更不是沈二小姐的丫鬟!為何要去修整二小姐的院子?」
果然是李芊帶出來的人,主子蠻橫,丫鬟也囂張。
沈雲裳聞言,繼續低頭飲了一口茶,極其惋惜道:「哎呀,可不是么,怎麼能做出使喚別人家丫鬟這麼無恥的事情呢!莫非是芊兒姐姐覺得自家的丫鬟個個都是蠢笨如豬?用不順手嗎?嘖嘖嘖!」
那小丫頭聞言,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
沈雲裳才沒工夫管她,繼續道:「但是我的丫鬟已經被你家主子使喚一晚上了呢,雖然無恥,但我也認了,畢竟凡事都要講究個禮尚往來!」
無人再敢出聲,沈璃帶著李府丫鬟默默出了院門,往沈雲裳的院落走去。走至一半,就碰上了正拖拖拉拉趕來的沈柔。沈璃把沈雲裳的交代轉達了一遍,而後轉身離去。心道:二小姐是個極其不好惹的,可這沈柔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李府丫頭們自求多福吧。
沈璃一行人走後,沈雲裳依舊坐在石凳上擺弄那個茶杯。沈蘭又提著木桶幾次進進出出,累的滿頭大汗,衣裙下擺已經濕透。
過了半刻鐘,有女子嬌柔的談笑聲自院外傳來,是沈雲裳和李芊二人遊園歸來。
二人進門看見沈雲裳,皆是一愣。須臾,沈雲燕走出來,笑著說道:「雲裳,快來見過你芊兒姐姐!」
沈雲裳抬眼掃了二人一眼,一動不動道:「我坐在這裡也一樣看得見!」
沈雲燕的臉上僵了一下,眉目間已是毫不掩藏的怒氣,瞪著沈雲裳使了使眼色,誰知沈雲裳毫不理睬,依舊板著一張臉。若不是院中人多,自己非衝上去掐死這個妹妹不可。
沈雲燕平了平心情,轉而柔聲說道:「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沒有禮數,父親真是把你寵壞了。芊兒妹妹莫要和她一般見識!」
李芊聞言道:「雲燕姐姐說笑了,想必雲裳妹妹也是得知我在這裡,所以才趕來探望。是吧雲裳妹妹?!」
李芊明知道沈雲裳是為沈蘭而來,卻不說破。既然敢借人,李芊心中早已想好了千百種方法對付沈雲裳,就等著她興師問罪。能看到沈雲裳那氣急敗壞卻啞口無言、尷尬窘迫的樣子,李芊光是想想就覺得開心。
「不錯!不過人我已經看完了,我院子里還有些事,那我便先回了。」丟下這麼一句,沈雲裳放下茶杯,起身昂首挺胸大搖大擺的在李芊疑惑又詫異的神情中離去。
不對,這完全不對!沈雲裳就這麼平靜的走了?大吵大鬧呢?蠻橫無理呢?尷尬窘迫呢?醜態百出呢?她怎麼就這麼走了呢?李芊精心準備的台詞此刻全然沒有了發揮的餘地,只能全憋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甚是難受。
沈雲裳料到李芊定是有備而來,自己可不會蠢到去踩她的陷阱。你的丫鬟都在我的院里,我還怕你不來找我么!到了我的院子,一切可就由不得你了。
沈雲裳出了門卻並沒有急著趕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轉身去了花園。走著走著,卻聽到似有琴聲從西院里傳來。
沈雲裳道:「這麼一大清早的,誰這麼有閑情雅緻?」
轉念想起了何文淵昨晚的邀約,心道:難道是他?
沈雲裳順著琴聲走向琴房。一路上花香陣陣,琴聲清雅,偶有幾片花瓣空中飄灑,琴聲怡神,美景迷人。沈雲裳忽而心情大好。
走到琴室門前,沈雲裳推門便問道:「你是幾時來的?」
話音未落,推門進屋,沈雲裳一隻腳剛踏進去便被嚇的縮了回來。
屋內彈琴之人並不是何文淵。一身黑衣,臉色慘白,是那個黑衣少年!
少年看到沈雲裳站在門口,遂答道:「子時入府,辰時入琴房。」
不知她是問自己幾時來府還是幾時來琴房,少年略微思索便一起答了。
沈雲裳有些難以置信又問:「你、你怎麼在這裡?」
少年看著沈雲裳,遲疑片刻。
沈雲裳被看的有些不自在,說道:「你老是看著我做什麼?」
少年聞言收回目光,微微低下頭。
沈雲裳走進琴室,又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少年答:「彈琴。」
沈雲裳白了一眼,氣道:「我當然看到你在彈琴,我是問你怎麼會在琴房?」
少年道:「......閑來無事......」
沈雲裳終失了耐心,不覺提高了嗓門說道:「我是問你怎麼會在我家客院!!」
少年隨師父前來沈府賀壽,師父喜歡夜間出沒,便選在子時夜深無人才進府。沈遠達見到師父,舊友重逢,兩人高興的很,是夜又大飲特飲了幾杯,更是留下二人在府內西院住下。少年早起無事,又不喜熱鬧人多,是以獨自在西院閑逛,路過琴室便進來了。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但這少年卻是個孤僻寡言的,很不習慣一次說這麼多話。最後頓了頓,極其簡單的答了一聲:「賀壽。」
「..........」
沈雲裳服了,心道: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難以溝通之人,與他說話真是急死個人。要不是看他生的好看,坐在那裡彈琴安靜又乖巧,怕是自己早衝過去揍他一頓了。
其實想也知道一定是賀壽而來的貴客。客房本就是招待客人的,近日是因為人太多安置不下才改為客棧,自己這麼問倒是有些莫名其妙了,剛才一瞬間的惱火也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沈雲裳忽然態度一轉,闊步走到少年面前,提裙,坐下,友好說道:「我叫沈雲裳。」
少年清澈眼眸之中目光流轉,卻是垂頭看琴不看沈雲裳,低聲道:「月無殤。」
沈雲裳道:「你剛彈的曲子真好聽!」
沈雲裳剛剛發火發的理直氣壯,態度說轉就轉,這會兒夸人也是誇的自然無比。彷佛方才那個盛氣凌人的人不是自己。
月無殤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琴聲戛然而止,片刻后,再次響起,正是剛剛那支曲子。
看著月無殤認真專註又有些拘謹怯生生的樣子,沈雲裳心中不由得一陣痒痒的,一種想欺負眼前人的小小衝動蠢蠢欲發。
沈雲裳坐在月無殤對面的石凳上輕喊一聲:「月無殤,你今年幾歲?」
月無殤答:「十五。」
沈雲裳問:「你是余州人?」
月無殤答:「不是。」
沈雲裳問:「那個怪老頭是你師父?」
「......」
沈雲裳忽而身子前傾,雙手拄著下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月無殤。嘴角輕揚雙目含笑,看著他沉默不語,面無表情的模樣,心中有些小小的竊喜。
沈雲裳勾起一縷頭髮在手指上玩起來,問道:「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葬魂崖。」
沈雲裳聞言好奇的很,鬆開頭髮,復又探身前傾說道:「我從沒聽過這個地方,是有很多鬼魂嗎?」
「恩。」
沈雲裳道:「那有機會我也要去看看。」
「好。」
沈雲裳問道:「我見你身手很是厲害,你可是修仙之人?」
「不是。」
沈雲裳又問道:「你們昨晚那閃啊閃的,走的比輕功還快,是什麼功夫?」
「行術,雕蟲小技而已。」
沈雲裳聞言興奮,湊近了些又問道:「既是雕蟲小技,想來便不是什麼密不外傳的功法,那可否教教我?」
「嗯。」
「你為何總是低頭不看我?」沈雲裳這樣問著,順勢將頭向一側歪了歪,企圖去看月無殤低垂的臉,不曾想月無殤見沈雲裳如此,卻是將臉垂的更低了。
沈雲裳抬起頭,直起身子,咯咯一笑,說道:「好了好了,我不看你了。想不到你這樣害羞。」
月無殤不語。
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屋子裡琴聲不斷,幽香陣陣。
靜了片刻,沈雲裳又喊道:「月無殤?」
月無殤聞聲,微微抬頭轉臉看過來,卻正撞上沈雲裳的目光。那目光直接大膽,像是在等著自己看過來一般。月無殤沒有迴避,卻是指下恍惚錯了一個音。
月無殤問道:「何事?」
沈雲裳看著月無殤,開心一笑,得意道:「無!事!」
沈雲裳笑完,又豪氣道:「看你如此膽怯拘束,想來你是第一次來余州,對此處尚不熟悉。但是你不要怕,在余州城裡若是有人欺負你,你便報我的名諱。你儘管放心,有我罩你,沒人敢欺負你。」
月無殤聞言,抬眼看了一眼沈雲裳,道了聲:「多謝。」
沈雲裳道:「恩,這就對了。」
說完,又將椅子挪近了些,探起身子湊近月無殤的耳邊神秘兮兮道:「余州城裡可是很好玩的!戌時天黑以後,我帶你出去玩!余州的夜色可是一絕哦。」
月無殤沒有多言,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依舊默默低頭彈琴。
兩人談話之間,曲子反覆彈了不知多少遍了,沈雲裳沒有說停,月無殤便一直彈著。
沈雲裳欣喜道:「你答應了?!那便這樣說定了。我帶你出去玩,你要教我行術。」
說完便伸出小手指,勾了勾月無殤正在彈琴的小指,說道:「一言為定!那我先走了。你一定要來哦。」而後起身離去。
月無殤看著她轉身出門,直到身影消失,許久,才停了手中的琴。一雙修長的手覆在琴弦之上,彈的時間有點長,指尖微微泛紅。
泛紅的又何止指尖,沈雲裳剛剛俯身靠近過的耳垂,此刻亦是紅暈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