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重遊遺孤峰
按照玄靜子的處罰,沈雲裳第二日便要到遺孤峰罰跪的。
但玄青子將折骨鞭送還給玄靜子時,替沈雲裳求了個情面,允許沈雲裳背上的傷好些再去。
沈雲裳聽到這個消息時,感動的差點哭出來,於是便老老實實的在房內躺了五日。
雖然在房中悶了五日,但五日里蓬山上下發生的一切大小事宜,沈雲裳都一清二楚,如同親見一般。因為秦明芳每次來送膳的時候,都會坐在床邊滔滔不絕的講個沒完。沈雲裳並不覺著她說的事情有何有趣,只是見她說的興高采烈,知她是怕自己無聊而已,說到底是一番好意。
不管沈雲裳想聽與否,最後都聽的一字不漏。
可是沈雲裳聽了幾日,卻從未聽到過有關月無殤的隻言片語。
沈雲裳靜養這幾日無事可做,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雖然身子不能動,但腦子可片刻也沒停著。自下山以後這兩個月間發生的事情,反覆回想,驀然發覺,月無殤的影子竟然無處不在。
自己去迷城遇到他、去同州遇到他、去嶗山也遇到他、去祁山更是一路與他在一起。短短兩個月的相處,卻讓沈雲裳錯覺是相處了許久。而十日的分別,更讓沈雲裳錯覺到與他分開了十年一般。
沈雲裳的腦子便時常會冒出一個讓她自己都覺得奇怪的念頭:他後來去了哪裡呢?此刻在做什麼呢?
於是,當今日秦明芳又說起老鬼前輩時,沈雲裳藉機打探道:「老鬼前輩那個徒弟,沒隨前輩一起來嗎?」
秦明芳道:「徒弟?你說那位月公子?」
沈雲裳道:「恩。老鬼前輩上山賀壽,做徒弟的沒有來嗎?」
秦明芳聞言,略思索了片刻,說道:「沒有印象。前輩自從來了蓬山,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同師父在一起,四處觀賞遊玩。從來沒見過前輩徒弟的影子。」
沈雲裳略失望的『哦』了一聲。
秦明芳見她如此,問道:「你可是找他有事?」
沈雲裳淡淡一笑道:「沒有。」
秦明芳笑道:「我幫你留意著,他若是上山了,我便來告訴你。」
沈雲裳想著自己那日說過的話,淡淡道:「不必了,他應當是再不回來了,也不會見我了。」
秦明芳知道沈雲裳的心思,此刻見沈雲裳這副神情,隱隱猜出了她二人許是鬧了矛盾,便勸慰道:「他對你那麼好,怎會不想見你呢?你定是悶的久了,胡思亂想。至於他為何不來蓬山,待日後見了他,親自問一問便知了。」
沈雲裳心下微茫,不在多言,起身下了床。
秦明芳連忙過來扶住她,說道:「師父說了你可以修養至傷好為止。」
沈雲裳道:「傷已無礙。且我想去遺孤峰看看。」
秦明芳不解道:「又不是沒被罰去過,有什麼好看的?師叔這次又罰了你一個月,你還怕沒有機會看個夠嗎!何必這麼著急過去?」
秦明芳一路上這樣抱怨著,將沈雲裳扶去了遺孤峰。
沈雲裳不是想看遺孤峰,而是懷念那一年,遺孤峰上的一月短暫時光。胡思亂想之中,思及過往,想起了一些舊事,一些舊話。
沈雲裳來到遺孤峰,見這裡一切如舊。巴掌大的小山峰,破舊的一間屋。屋門緊閉,檐下窗棱之上,處處可見的蛛網灰塵。
他果然沒再來過這裡。
秦明芳離去后,沈雲裳也不進屋,縱身一躍,跳到屋頂上。帶的背上的傷又是一陣疼痛,身子立在屋頂僵了片刻,疼痛緩解,才慢慢坐在屋頂上,獃獃的看著晚霞發獃。
轉眼日落西沉、夜幕降臨。天邊雲霞褪去,留下一片朗月繁星。
忽而眼前銀光一閃,沈雲裳的視線跳了一下。
那銀光,是流星還是......銀蝶?
這個念頭已出現,沈雲裳的心停了一下,不待沈雲裳確認,余光中又是銀光一閃。
沈雲裳轉過頭去,見右側半空,映著微藍的夜空,一隻小巧的銀蝶正翩躚飛舞。
沈雲裳忽覺自己心跳加速,一陣熱浪撲到臉上,整個人驟然緊張起來。心道:銀蝶在此出現,是他嗎?他也在嗎?
沈雲裳又膽怯又期待的四下看了看,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卻在屋頂上發現了一個漏洞。
此處的磚瓦碎了半快,透出屋內的微光。
沈雲裳疑惑道:此處只有自己,自己並未點上蠟燭,屋內怎會有亮光?想著,便走到那碎瓦邊蹲下,透過那裂縫向下看去,屋內不僅有光亮,還很耀眼。
這光亮並非燭火的溫紅,而是瑩白如晝。
沈雲裳心生好奇,伸出手拿開那半塊碎瓦放到一邊,俯下身子貼在瓦片上,仔細的向下看去。
只一眼,沈雲裳便驚住了。
屋子裡哪來的什麼燭火,那一屋子瑩白的光亮竟是那銀蝶發出來的。
一直銀蝶當然沒有這樣效果,屋內當然也不是一隻銀蝶,而是滿牆滿地,密密麻麻,沈雲裳的視線所及全部都被淹沒在一片銀光熠熠里,照的沈雲裳目眩不已。
沈雲裳猛地坐直了身子,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那是月無殤的銀蝶沒有錯!可是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為何會如此多?一定是自己看錯了,一定是日有所思才出現的幻覺。
沈雲裳鎮定了片刻,便移開裂縫四周的瓦片,扒開盆大的一個缺口,想要再次看個透徹。
可是不待她俯身去看,那銀蝶似乎嗅到了她的存在一般,原本安靜的伏在一處悠然的扇著翅膀,此刻便一涌而出、順著那缺口翩然而出,灑落漫天銀光。
那靜藍夜空中的朗月繁星頓時失了顏色。
沈雲裳眼裡就只有這一片銀舞,璀璨奪目。
沈雲裳伸出手去觸碰了一隻銀蝶,銀蝶零落破碎的一瞬間,月無殤的聲音清晰的響起:「雲裳,我在山下等你。」
沈雲裳一激動,猛地轉頭向山腳下的方向看了一眼,險些從屋頂上滑落下去。沈雲裳猛的抓住屋脊,無意間又碰碎了一隻銀蝶,銀光閃爍之中,依舊是月無殤聲音:「雲裳,我在山下等你。」
忽然間,沈雲裳好像發現了什麼一般,開始去一隻只的觸碰那些銀蝶,果然,每一隻碎裂后,都是月無殤的聲音:「雲裳,我在山下等你。」
「我在山下等你」
「我在山下等你。」
......
這麼多的銀蝶,是等的很迫切,還是等了很久?
沈雲裳有些不敢相信。
他竟一直記得自己的話,記得那年與自己的約定,而將這一切忘記了的人,是自己。
沈雲裳心下一陣抽痛。彷佛銀蝶破碎后的每一塊碎片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一點一點的扎進了皮肉,一下一下狠力的釘在了心上,敲碎了猜疑與誤解纏繞而成的陰雲密布,只剩下經年不變的芳心如初。
沈雲裳受著心上的痛,沒有喊、沒有叫,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而眼淚,卻如短線的珠子般,連綿不斷的打在白皙卻有些微微發抖的手背上。
沈雲裳說不出這短短都一瞬間,自己受到了怎樣的震撼與感動,但是都不重要了,這樣就夠了。這一瞬間的震撼,足以強烈到推翻所有的否定,這一瞬間的感動,足以溫暖到原諒所有的過往。
沈雲裳沒有再繼續觸碰那些縈繞四周的銀蝶,不需要了,他的心意自己已經相信了,現在自己要做的,便是要去告訴他自己的心意。
沈雲裳怔然的起身,恍惚間想要跳下去,卻不想雙腿一麻,竟是順著屋檐的瓦片滑落下去。
沈雲裳驚嚇的輕叫一聲,待反應過來再想去補救已經來不及。只覺後背猛地一陣疼痛,沈雲裳緊閉著眼睛嘶了一聲。
忽而一個熟悉又想念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你總是這樣不小心,要我如何放心離開?」
沈雲裳睜開眼睛,抬頭就看到了月無殤正看著自己,而自己此時正被他包在懷裡。沈雲裳一時欣喜,竟是未語淚先流。
月無殤抱著沈雲裳進了破屋,將沈雲裳放到草席上。那群銀蝶也跟在兩人身後飛回了屋內,屋內頓時亮如白晝。
月無殤抬手擦了一下沈雲裳臉頰邊的淚珠,修長的手指在沈雲裳臉上輕輕摩梭幾下,柔聲問道:「為何哭?落在我懷裡也很痛嗎?」
沈雲裳低著頭,驀然流淚,聞言輕笑一聲,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止月無殤停在自己臉上的手。
月無殤看著這一屋子的銀蝶,忽而一笑,神色頗為無奈,柔聲道:「我原本以為你是不想理我,卻不想,你是真的沒看見。這五年你再沒來過這裡嗎?」
沈雲裳聞言更覺傷心,覺著自己對不起他,方才已經被他擦去的眼淚忽而又洶湧起來,沈雲裳啜泣一聲,輕聲道:「對不起。」
月無殤聞言,撫摸著她的臉的手指頓時一僵,僵了片刻,忽而將她摟在懷裡,開心道:「為何向我道歉,可是相信我了?不再懷疑我了?你願意接受我了,是嗎?」
沈雲裳身子軟綿綿的靠在他懷裡,閉著眼睛,點點頭,又極認真而鄭重的哭著說了一遍:「對不起。」
月無殤微微側了一下頭,在她順滑清香的秀髮上輕輕一吻,聲音因欣喜的緣故已經有些顫抖,說道:「不需要向我道歉,我說過,為了你,我怎樣都是心甘情願的。」
沈雲裳睜開眼睛,雙手輕輕搭上他的肩頭,靠在他胸口問道:「你......不恨我嗎?我說了那麼多讓你傷心的話,做了那麼多讓你傷心的事,你應該恨我才對。」沈雲裳自己此刻就是恨極了自己!
月無殤道:「『應該』做的事情,未必是能夠做到的事情。不管你怎樣對我,我都無法恨你,認識你之後,我才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何為情難自已,何為身不由已。我曾經不止一次的決心要放下你、忘記你,可是我一次都沒有做到過。你就在我心裡,我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沈雲裳聞言,忽而開心,破涕為笑,雙手環上他的肩頭,卻忽然痛叫一聲。
月無殤放開她,緊張道:「怎麼了?可是方才摔下來受了傷?」
沈雲裳緩緩的方下手臂,搖了搖頭,說道:「被罰了幾鞭子,背上還有些痛。」
月無殤聞言,便將她拉的更靠近自己一些,左手輕輕的覆在她腰上,問道:「為何被罰?」說完,方想到定是因為嶗山斬鬼祭一事,於是愧疚道:「是因為我嗎?」
沈雲裳道:「不是的。修習時誤傷了同門罷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沈雲裳說話間,只覺得有一股渾厚的熱流順著自己的腰身源源不斷的湧入骨骼筋脈、五臟六腑之中。背上的疼痛被這一股熱流所取代,暖暖的,舒服極了。只片刻,便徹底消了沈雲裳背上的疼痛。
待那熱感消失,月無殤那隻溫柔卻有力的手在沈雲裳背上緩緩的撫壓了幾下,而後低聲問道:「動動看,還疼嗎?」
沈雲裳粗略活動了一下上身,果然不疼了,此時只覺一身輕鬆,身子輕爽極了,於是笑問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月無殤笑而不答。
沈雲裳忽而端坐起身子,瞪著一雙大眼睛,緊緊的看著他,問道:「我那時並沒有看錯,對吧?」
月無殤疑惑的『恩?』了一聲。
沈雲裳道:「斬鬼祭的時候,你被關在石牢那一晚,我分明看到你的傷全好了,對嗎?」
癒合術,鬼神之力的特點之一,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也不必遮掩掩藏。月無殤之前之所以瞞著沈雲裳,不過是想通過裝病來博她心疼罷了。
月無殤擔心她知道真相又會生氣,於是有些緊張的說道:「我發誓,我不是要騙你。瞞著不告訴你,只是想讓你在我身邊多留些時間。」說著,拉過沈雲裳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沈雲裳,柔聲道:「我以後必定再不會有事瞞你。」
沈雲裳看著如此小心的月無殤,忽而心疼,眼神溫柔起來,握起他的手,撫著他掌心上那一條條傷痕,輕聲道:「以後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即便是為了我也不可以。你身上的每一道傷口,輕也好重也好,落在我眼裡,都會傷在我心上。」
月無殤對沈雲裳這突如其來的表白,顯然是毫無防備,始料不及,聽到后便是驚在那裡睜大了眼睛。
沈雲裳卻清楚的感覺到他的手心上方才忽然一熱。
沈雲裳那一句埋藏多年的告白,此時此刻,終於有勇氣說出口了,柔聲道:「我心裡沒有全天下的人,只有你。你便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心愛之人。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我一直都很想念你。我曾經以為你並不喜歡我,才想要放棄的,只是我也同樣做不到罷了。」
月無殤自從有記憶以來,從沒有哪一天、哪一刻向現在這般開心喜悅過!生命里能有這一刻,聽到沈雲裳這一句話,月無殤便覺此生無憾了。
月無殤雙手捧起沈雲裳的臉頰吻了一下,而後微微分開些,看著她的眼睛深情道:「如此,我便要與你生生世世在一起,再不分開。」說完,便擁著沈雲裳再次吻下去。
這一吻,溫柔繾綣,難捨難分,是月無殤的承諾,也是沈雲裳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