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感覺我來這裡,就是為了這個
被完全攏進懷抱時,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被喚醒。儘管夜色深沉,暗月無光,跟蹤者又戴著棒球帽,完全看不清臉,但餘波熟悉他的氣味,熟悉他右手握住自己後頸窩的感覺。
是郝烺。
兩人倒地的幾乎同一瞬間,隨著一聲悶悶的重物墜地的響聲,那一大塊方形的東西摔成碎片,散落一地。有一小片彈到餘波腿上,餘波腿一陣抽搐,摸索著,摸到小塊地磚,至少一寸厚。
「沒事的沒事的……」郝烺低喃,同時大手掌一次次輕而緩地安撫餘波後背,像上次花盆墜落的那一瞬。
餘波的頭深深埋進郝烺的頸窩裡,雙手死死箍住他的脖子,身體卻一動不動,連呼吸似乎都停止。若不是她手上用力,郝烺完全以為她暈倒了。只是脖頸被勒得難受,郝烺朝她低下頭來。
「好了。已經好了。沒事了。」郝烺在餘波耳畔迭聲輕語,左手撫在餘波手臂,誘導她放輕鬆。餘波的反應卻是更蠻橫更用力的箍住他。郝烺只好依從她。郝烺手掌順著她胳膊滑落,手指掠過腋窩,肋骨,略微觸碰到胸脯那一小團的凸起。手指受驚般彈開,驚訝那種小而緊湊的暖,像是藏在某處毛茸茸卻支棱著耳朵的伶俐的小動物。
兩人保持著這種姿勢。
一道車燈遠光打在馬路中間,隨之傳來車輪的轔轔聲,一輛黑色汽車徐徐駛來。
郝烺在巷子口便已看到告示牌,這條路因施工,近期無法通行。郝烺奇怪,抬頭看。汽車緩行,司機也正偏著頭朝他這邊張望,似好奇,又似在探查。稍遠,郝烺未能看清長相。約略是瘦長臉,戴著眼鏡,二十來歲,夾克領子豎著,遮住臉的下半部。郝烺與他對視片刻,汽車駛過。
兩分鐘后,汽車原路返回,這一次司機未朝他們張望,而是疾駛而過。
懷裡傳來一聲低沉的嗚咽。
「你說什麼?」郝烺柔聲問。
餘波:「他死了。」
郝烺的手停在餘波後背,「誰?」
餘波只說:「他死了。」
如果之前餘波還心存些許懷疑,或許某個清楚她和那個人關係的混蛋,想以此訛她,所以她要冒險來問個清楚。當那一大塊地磚從天而降的瞬間,某種直覺告訴她,那個人確實已經死了。
他死了。
「你說的是誰?」郝烺又問。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那個人」了,她的刻骨的怨恨,再也沒有發泄對象了,她即使想某天站在他面前狠毒的詛咒他拋妻棄女的惡行,也完全沒有機會了。完全沒有。
餘波突然嚎啕,一邊嚎,一邊斷斷續續重複著那句話,「他死了……他死了……」傷心欲絕。
郝烺不再問了,也不勸,任由她,就這麼摟著他,箍緊他脖子。淚水灌進他的脖子里,打濕了T恤的衣領。他莫名想起那位故人的話,「她啊,從小就特別愛哭,動不動就哭鼻子,淌不完的眼淚……」
「有沒有好點?我的衣服快擰出水了。」郝烺輕輕說。
憋了一夜一天,此時狠狠哭一場后,確實輕鬆一些。餘波嗚咽聲漸漸低微,她鬆開郝烺脖子,垂下手。郝烺掰她肩膀,想看她的臉,餘波卻只低著頭,緊抵在他胸口。她眼睛紅腫,滿臉眼淚,她不想讓人瞧自己的這副模樣。
郝烺也不勉強,手掌覆在她的頭頂。
「咦,今天還別了髮夾的?你還知道把你那額頭上那亂亂的自然卷收拾一下?」郝烺輕笑。
餘波不語,卻是更緊的抵在郝烺胸前。
郝烺「能走嗎?」
餘波:「嗯。」
兩人互相扶著站起,郝烺感覺後背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強忍著,又再試著伸展手臂,還好,骨頭沒有問題,該是後背肌肉剛才被地磚擦傷了。
兩人默然往回走。郝烺絕口不提任何事。昨晚的事,今晚的事,仙人球花盆的事。今晚什麼都不提。
巷子口,幾處燒烤攤。煙熏火燎。
郝烺:「餓嗎?」
餘波確實餓了。郝烺看出來了。
郝烺走近燒烤攤。餘波在對面的水果鋪等他。她看著他的背影,高大挺拔,伸手在盤裡取烤串時,側臉映在燈光里,鼻翼挺括,下巴方正,竟也顯得無比俊朗剛毅。餘波對男性體貌一向不在意,此時卻也覺得有些臉紅。郝烺彷彿感覺她在看他,回頭朝她挑挑眉,扮鬼臉。
「好了。」郝烺走過來。他張望四周,沒有空位,「我們——」
「回去吧。」餘波說。她腫著眼睛,也不好意思和陌生人擠在小桌邊。
街上人倒是不少,和剛才的榆樹街盡頭簡直是兩個世界。巷子口附近來往穿梭許多大學生,有些男生竟左手烤串右手啤酒,邊走邊吃。郝烺看看他們,又瞧一眼餘波。他從紙袋裡選了一串烤香菇,遞給餘波。餘波忙搖頭。她沒有在街上吃東西的習慣。
郝烺:「這個涼了就不好吃了。」又遞到她嘴邊。
餘波只好伸手去取。郝烺卻縮回手,她仰頭看他。他只笑,又將烤香菇遞到她唇邊。餘波猶豫片刻,又左右張望了一下,終於張嘴咬住一隻香菇,又立即神色緊張的縮回頭。
郝烺看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輕笑道:「你還真是古板。你的心理年齡該有八十歲了吧。」
餘波口含香菇,無法說話,只好瞪他一眼,緊跟著卻有些瞠目,她看著郝烺大大咧咧的咬下另一隻香菇。他們吃了同一隻烤串。
郝烺白她一眼,「怎麼,我買的香菇我吃一個不行。」
城市之家公寓正門,早已經上鎖了。兩人從停車場入口進。收費亭燈亮著,大爺望見他們,立即笑了,又朝他們舉舉手裡的小酒杯。不知什麼時候,雲層里的圓月又出現了。一片銀白月光,清輝漫漶夜空。餘波放慢腳步,緩緩走在停車場車道。
最近接連發生太多事,她需要靜下心來,仔細理一理。
從前,她的生活雖然不豐裕,但很簡單。大學畢業,做過兩年小學老師,後來左右因為性情,不喜與人接觸,慢慢拾起從小就愛的寫作。從業餘愛好轉為職業寫作。
在這許多年中,母親再婚,因為與繼父的種種問題,加之繼父對自己的騷擾,又離婚。母女相依為命,日子清苦,倒也平順。直至母親病發,越來越嚴重。她賣掉房子,送母親到好的療養院,得到專業的護理。到此為止,一切都如常。從前母親也問過自己的「個人問題」,她支吾過去。後來有一次徐行送自己回家,走到街口,她發現母親在等她,站在身後的徐行,母親瞧了又瞧,卻始終沒提什麼。
如果日子就這樣過著,也挺好,努力工作,照顧母親,慢慢存錢,等有一天再給自己買套小房子。她一直不覺得單身是個問題。也許就如徐行所說,她天生淡漠,對男人沒有興趣。也許是吧,有問題嗎?她很少想到「那個人」。她知道自己和許多孩子一樣,成長中沒有「那個人」一樣可以好好活著。
但現在好像一切都變了。從她熟悉的、依賴的認知中改變了。那個人不明不白的死了,而她沒想到自己會在得知他死訊的這個夜晚,躲在一個男人懷裡嚎啕至此……
郝烺:「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餘波:「……我想起以前有個人說我天生冷漠無情——」
郝烺:「他沒說錯……」
餘波轉向他:「做我男人——如果你願意的話。」
郝烺看著她:「我感覺我來這裡,就是為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