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蘭舟二
楊柳清風中,倆人相對而立。細長柔軟的柳枝溫柔的拂過他肩上,抖落細細碎碎淺金色的日光。這樣的明媚春光,像極了在宮中重逢的那一刻,他在湖光天影中欣然玉立,笑著在我身後道:「姑娘,你發上的玉蘭落了……」
這數年的時光橫亘在我倆中間,許多事情都像是淡忘了。再相見不再是尷尬而躊躇,只不過恪守著應有的禮節而已。
那一日昏迷中芳雲急切的話語我記得清楚:「殿下曾對我說,他此生再也別無所求,只願您能過得好,只願能日日見到您平安喜樂……在他心底,其實一直一直都記掛著您。如果您再有什麼不測,天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終是明白了他的心意,那曾經的纏綿愛戀已在歲月的流逝中無聲化作心底深處的默默關懷。在意一個人,可以不是朝朝暮暮,可以不是愁腸刻骨,只要知道對方過得好,便已足夠。
雲淡風輕,或許退一步,真的成就了彼此的海闊天空。
只聽他忽道:「前些時日熙兒身上看到了娘娘送的攢金鑲翠項圈,還未及向娘娘言謝。」
我含蓄一笑:「殿下客氣了,世子兩歲的生辰因為皇上尚在病中未能操辦,我那項圈不過是給他生辰的賀禮,略盡心意而已。」
他輕輕嘆道:「那項圈中間雕花的翡翠清潤透澈,只怕價值不菲。一個孩子,意思一下便可,又何需這般禮重?」
我平靜反問:「世子身份貴重,又有什麼是擔不起的?」
他像是無心反駁,微微一笑,卻不再言語。
我不由暗嘆,這多年糾結,卻從未試過與他這樣淡定相處,侃侃而談,仿如相交已久的摯友。自始至終他皆是面色沉定,雙眉舒展,眼瞼微壓,眸中光華流轉,似乎暗藏著某種迫人的力度。我終是發覺,靳軒不知何時起已多出了一份往昔所沒有的深沉氣魄。眼前的他不復是當年那個清俊雍然的男子,而已為人夫,為人父,甚至正在逐步負擔起整個王朝的責任。這讓我忽又想起正德帝關於藏人養獒的那一說,心頭微凜,不由試探著問道:「敢問殿下求見聖上所為何事?是否朝中又有大事,不然何以二位皇子會先後急著覲見?」
他回望我一眼,面上的神情依舊是淡淡的,只簡略回道:「不錯,北疆要開戰了。」
我並不意外,之前朝臣已多次議及此事,一直暗中備戰。只聽他繼續:「北蠻領兵突破邊境,攻入我延邊大鎮。朝廷的北征大軍即將調齊,近日便要出發。」說罷,他頓了一頓,語氣愈沉:「靳軒求見父皇,是欲請戰出征。」
我聞言大驚,轉身望定他,一時說不出話。
卻見他揚眉一笑,淡然道:「怎麼,娘娘覺得意外?身為男兒,自該滿腔熱血,建家立業,作為皇子朝臣,更應竭忠盡孝,勤於朝政,為父皇分憂。不是么?」
我定了定神,這才想起他所說的正是當初我托秋娘轉述,用以激將他的那番話,不由得面色一白,沉聲道:「此時並非意氣用事的時候。一旦前方開戰,後方的調度,兵馬的供給,皆是重中之重。若真正要為皇上分憂,殿下更不宜在此時請戰,而是應該全力盡好後方調遣之責。」
他朗朗對答:「父皇未雨綢繆,早已安排好了備戰事宜,糧草軍用皆已確保無虞。靳軒自幼師從數位名將學慣用兵之道,可惜一直只能紙上談兵,征戰沙場是我的夙願,並非一時意氣。」
我面上愈寒,思慮道:「征戰沙場豈是兒戲,你難道不知道你一旦隨軍出發,等著你的是什麼?明槍暗箭,血雨腥風,多少人會對你這個皇子虎視眈眈!」
不自覺間我已越說越急,連聲音都高了半度。氣氛尷尬起來,倆人一陣靜默。
我自覺不妥,而心緒依舊起伏難定。卻聽他清淡一嘆,小心放低了聲音,在我身畔緩緩言道:「這一切我自是曉得,靳軒又如何能忘記你我是為何而初見。從小到大,靳軒躲過的行刺暗殺又豈止那一次,更何況此次是要遠征面對凶蠻的敵軍。月遙,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是一個目空一切自以為是的人。既然下了決定,我便有這個能力和信心,也已做好的細密的思量和準備。」
聽著他這般溫沉的語氣,我心頭難免優柔一動,默默垂首思量不語,面色卻已稍稍和緩了半分。
他的聲音又壓輕了稍許,輕得幾近耳語,而口氣卻更是堅定:「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可是我也有自己想要全心實現的目的,有非去不可的原因。月遙,除非你真的是看輕了我,不然,請你信我!」
此言一出,我更是無話可說。咬了下唇看向他,卻見他的眼波深處,是久違了的一抹深情,驚得我心頭一跳,速速將頭轉開了去。
而正在此時,卻見小徑那頭的假山後步出一群人來,為首的便是正德帝,緊隨其後的卻是一襲朝服的靜王靳堂,後面還跟著我之前差去的小內監以及懷抱著一襲披風的芳雲。
我心頭狂跳,不自覺間已是冷了顏色,遠遠望去正德帝神色倒是如常,卻並不領人走近,只站定了向芳雲吩咐了幾句。芳雲帶著個小內監過來,傳了靳軒一同去紫垣殿議事。靳軒轉首看我一眼,終是跟上前去。我喚住了那個小內監,道:「若是皇上問起,便說本宮想於此處再逛逛,待會便回宮服侍聖上用藥。」
那小內監領命去了。我目送他們遠去,便轉向芳云:「他們在假山後站了多久?」
芳雲面上的神色微微一凜,她細細思量后平和輕道:「方才皇上怕娘娘在船中久睡著涼,便讓奴婢去宮中為娘娘取個披風來,奴婢前一刻才回來,到的時候便見他們已在那兒了,似乎一直都未走遠。奴婢不敢驚擾皇上,只好跟著後頭看著。娘娘放心,隔得距離遠,並聽不清這頭說些什麼。況且娘娘與殿下舉止如常,若是旁人無心也看不出異樣來。」
我努力抑住胸中忐忑,冷冷道:「雖然我方才未見失儀,卻也禁不起有心人的刻意挑唆。好一個靜王,當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惜他那樣的人,也能枉稱君子!只不過……」我咬了咬下唇,始終覺得有些不對,不覺緊緊蹙起眉心:「靜王雖有不仁之心,卻多少算是個謹慎的人。敢於在這個時候向我挑起事端,倒不像是他的作為了。」
轉頭一看,卻見芳雲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我靜了一靜,低聲問道:「怎麼?可是又發覺了什麼疏忽之處?」
她聽我問起,依舊有些怔怔般的緩緩答道:「不是,奴婢方才一刻見到娘娘與殿下雙雙立於樹下,姿容皆是出塵,宛如……一對壁人,只可惜……」說到此處,她終覺失言,當即回過神來合住嘴,面色卻是一紅。
我經她一提更是不安,不知何處生出的陰影籠在心頭,有些東西似乎隔著重重迷霧,教人總是看不清楚。只能無聲喟嘆,當下打起精神來,對她道:「也罷。走,回紫垣殿去,小心應付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