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誰的救贖

十二章 誰的救贖

喜樂又咿咿呀呀唱起來了。

我很擔心琵琶精的嗓子,前些年被我使喚了不少次,如今還能唱得嘹亮悅耳,我很是敬佩。

鏡玄緊握著我的手踏入殿中,觥籌交錯,暗影喧嘩,六界使臣皆樂呵呵拱手賀一句恭喜恭喜。

如此敷衍了事,不如沉熠一句「至死不離」來得痛快。

不死,不離。多好的一句話。抑或是,多惡毒的咒怨。無論是喜是悲,你送的,我便欣然接受。

在一片恭喜恭喜中,鏡玄與我拜了先主牌位,淡雅的臉上難得洋溢著收不住的笑,我辨不清真假。

「禮成!」

他垂首低眸,溫軟的唇落在額首。

不是他,那夜客棧里抱我的人,唇瓣上涼薄的吻,不是他。

怪不得鏡玄那樣氣憤,處處針鋒相對,那一聲聲「對不起」...原是如此。

那我又是什麼,突如其來的求親,不過是手裡的東西要被搶走,你害怕,所以急急宣誓主權?

還是說你要證明天界得不到的你得到了,你很偉大?

我究竟算什麼?

「悅漓,你怎麼了?」

多溫柔的聲音啊,誰能想到裡面藏了多陰狠的毒藥?

我抬頭,似水的眸子里正映著我的面容,剛好的年紀,明艷動人,內里卻在腐爛,看不到一絲光亮。

我問他,你當真愛我嗎?

殿里一片嘩然。

「但凡魔界有什麼好東西,最後自然輾轉到妖界。」

「聽聞只要妖族參戰,魔主必親身赴往。」

「當初聖主大病,還是魔主日夜守著療傷呢。」

「可不是嗎,當初妖界先祖在時,魔主也是事事幫襯,不懼與天界為敵。」

「這麼好的夫君,她這樣問,莫不是失了智?」

我恍若未聞,只等著他的答覆。

細細描過的眉擠在一起,他依舊溫聲道:「我自是真心愛你,千年萬載,只此一句絕不撒謊。」

鏡玄,我還能信你嗎?你瞧,你就這樣騙了娘親爹爹,騙了我,騙了所有人。

你說絕不撒謊,可連篇謊話早已淹沒了我,你的真心,不過是陰謀詭計,讓我膽戰心驚。

眾目睽睽,我恰到好處露了一個笑,恰到好處挽了他的手臂:

「我自然是知曉的,你不後悔便是。

萬妖得令,從今往後,我若有半點差池,魔主鏡玄便是妖族主上,掌生殺大權,不得置喙。」

酒案上浮出我擬好的聖令,他攔下我的璽問道:「你做何這般咒自己?」

我心裡嗤笑他故作姿態,面上依舊是不顯山不露水:「一世太長,怕生變故,如今大家都在,也好做個見證,你我一片赤誠,天地可鑒。」

他終於似是鬆了口氣,心情大好,隨即喚人拿來筆墨,竟是要當場擬下魔書。

「九幽為憑,萬生當證,今日魔主鏡玄與妖族聖主成婚,此後鏡玄如遇不測,魔界悉數交由妖族統領,聖主悅漓奉為新主,不得有異。如生貳心,魔界上下得而誅之。」

他攜了我的手高高舉起,十指相扣,含笑看我:「悅漓,你可知這一日,我盼了多久。」

殿下妖魔歡騰,齊聲高呼:「魔主聖主,天作之合,日月同壽,山河易色。」

我亦沉靜地望著他道:「這一日,我也盼過許久了。」

盼到茶飯不思,寢食難安。

等的,便是這一刻。

祭生站在他身側,微不可查點了點頭。

我扶著額角,往鏡玄身上靠了靠:「這嫁衣著實沉重,累人的緊。」

「是我考慮不周,辛勞了整日,我扶你回房歇息。」

他對滿座賓客說了幾句歉意的話,攬過我的肩,亦步亦趨,將六界使臣晾在了主殿。

打開屋門前,他竟是十分緊張:「拿不准你的喜好,我便猜著布置了一番,但願你別嫌棄。若是不喜,明日我便差人去改。」

放在從前,在這張寡淡的臉上,我是萬不能見到如此豐富多彩的表情,如今看來,很是驚奇,不免多看了兩眼。

鏡玄於是更加緊張起來。

我隨意推開門,映入眼帘的是玄色布幔,從檀木樑上垂下,墜以鮫珠,灼灼生華。側面開一扇小窗,立著鏡台。

「我深知你素不愛點妝,只是存了私心,想看你為我束冠,抑或是我為你描眉,任時光蹉跎,你我歲月靜好。」

我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

假作真時真亦假,面具戴久了,原本的樣貌早就模糊不清。

他踱步到桌前提起一盞酒壺:「但我卻不知這酒...」

「是我差人去尋的,你知我向來嗜酒,再者人間成婚,都要飲一杯合巹酒的。」

我斟了一杯遞給他:「這酒,取得是患難與共,同心偕老的意蘊。」

「此意甚好,深得我心。」青瓷玉杯在他手中打著轉兒,卻沒有喝下的意思。

我的心,一點點沉寂下去。

清幽的燭光躍著,黑金石壁上落下一片歪歪斜斜的剪影。

「你可是疑心我?」眸光流轉,我搶過酒杯一口飲盡,落下眉眼道:「如何?你若是不願,我不強求。」

「悅漓,普天之下,我最不會疑心的,便是你。」他給自己斟滿一杯,盡數飲盡,隨後坐在塌上,拍了拍旁邊的位子。

我聽話地坐過去。

身下是軟貂皮,覆著綢緞,暗紅的曼殊沙華大朵大朵開著,滿室凄麗馥雅。

「你可知那麼多花草,為何我唯獨選了這彼岸花?」

我有些茫然。他又笑了,神情卻很是落寞:

「你明明什麼都記起來了,卻獨獨忘了我,我卻忘不掉那日你將替花遮雨的傘遞給我,轉眸一笑,人比花嬌。」

「魔界不常落雨,我怕下雨了,便會想起你。」

大約三五萬年頭的時候,年紀尚小的我跟爹爹去幽冥探親,確是見過大簇大簇的花,盛放在黃泉大漠。

那天是否下雨,我是否遞過一把傘,卻委實記不清了。

原來記性不好,還真是害人匪淺。

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我啞聲問:「你為了什麼呢?處心積慮鋪一張大網,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他似是想站起來,卻因脫力跌落在塌上,捂著胸口,嘴角滲出几絲血痕:「你怎麼知道...你...那杯酒...」

緩緩起身,我拍了拍裙角的灰塵,輕描淡寫道:「兩日之後魔族內亂,魔主不幸殞身,妖族聖主以一己之力平定河山,登兩界尊主之座。」

「你竟是,什麼都知道了…先前說的話,你都是在騙我?」

瞳孔漸漸放大,他大口喘著氣,滿臉失望驚疑,我瞧著甚是解氣。

「以彼之道還治彼身,我不過做了你未完成的事罷了。比起魔主撒謊的本領,悅漓自慚形穢。

我只問一句,爹爹,娘親,簿天,究竟是為什麼。」

他撐著直起身子,血色漸失的慘白迴光返照般添了幾抹光亮:「你知道救贖嗎?

那是當你失去一切,無依無靠時,唯一站在身旁的人。

我想要的,不過是做你的救贖罷了。」

就是這樣,因為我,因為他雲淡風輕一句話,無可計數的神魔灰飛煙滅。

多可笑。

衣擺被牽住,透過枯骨洇出大片暗紅,妖艷如曼殊沙華,在身上朵朵綻開。

他說:「悅漓,我是真心愛你,我從未,從未想過傷害你,你每次朝我走來,你在喜宴上說的每一句話,合巹酒...」

我一根根扒開他的手指,面無表情回道:「別將你的野心嫁禍於我。

若你沒有試圖用魔玉血環蠱惑我,我根本不會發現這一切,是你親手葬送了與我的緣分。

你現在說的每一個字,你的真心,都只讓我覺得齷蹉不堪。」

他終是鬆了手,拭盡血淚,施施然展開扇子覆在面上:「是我錯了,我欠你娘親一句對不起,終於到了親自致歉的時候了。」

骸骨依稀湮滅在彼岸花海,如晚霞一般炫爛,那個夜裡乘風而來,在我耳邊溫聲細語道著不怕的如玉公子,永遠安詳睡去了。

願你去往輪迴往生的路上,再無曼殊沙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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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只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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